四周众人顿时一片寂静,被骆团的决定惊得呆住了。这时一名部将猛然拔出腰刀向骆团冲过来,口中大喊:“被主逆贼,乱吾军心。”刚冲出几步,便被四周骆团亲兵围住,乱刀砍死。骆团行若无事:“汤都统已经领军撤了,不会再有人来支援我们了,方才那些黑衣黑甲敌军,便是钱缪麾下恩养的孙儒残卒,武勇都。愿意降的,卷起右手袖子,不愿意的,某也不勉强,便弃了兵刃快走吧。”
众人静了半响,便纷纷卷起袖子,只有六七人丢下兵刃离去了,骆团也不阻拦,领兵到了阵前,众亲兵齐声大喊,对面的镇海军听到声音,也渐渐停止了厮杀,过了半响,一名镇海军将领出列喊道:“尔等既然愿降,便弃了兵刃让开道路便是。”
骆团出阵大声喊道:“某便是此军主将骆团,如果现在要求放下兵刃,只怕手下士卒畏惧,反而生乱,不如吾军先退到大营中,那时再放下兵刃,待顾将军处置如何?”
那名镇海军将领听了,跑回到阵中,过了半响才出来答复道:“也好,便按照骆将军所说的办吧。”
浙东军便开始收缩队形,一队队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向大营开去,骆团自己却上马单身向镇海军大营行去,那镇海军将领笑道:“骆将军胆子倒不小,单身入敌军阵中,连护卫亲兵也不带一个。”
骆团惨然笑道:“败军之将,也不指望苟全性命了,某投降也不过是为了身边子弟有个好下场,若顾将军将怒气发在鄙人身上,也算多救了几个子弟,某这条性命也算没有白费。”
那镇海军将领本来对骆团还颇为鄙视,说话间颇有调笑之意,可听了骆团这一席话,脸上顿时满是敬仰之意,拱手为礼道:“骆将军果然好气魄,好胆量,倒是在下许全瞧得小了,方才言语轻慢,望骆将军见谅。”说话间便放慢了胯下马匹脚步,落在骆团身后半个马身。
两人正行间,镇海军阵后传来一阵喊杀声,骆团奇怪的向那个方向看去,他实在不知道有哪支军队还在和镇海军厮杀。许全在旁奇道:“骆将军莫非不知道那支浙东军吗?方才从山上小路突袭过来,大概有千余人吧,十分凶猛,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让他们得手了。”
“山上小路?难道胡云没有引兵撤退,只是遣人送信给了汤臼,他明明看到了后面的武勇都伏兵,为何还做这必死之事。”骆团心中顿时一阵混乱,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样样都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隐隐跳动着,骆团将其压了下去。许全在旁笑道:“顾全武将军便在那边督战,我们过去吧,说着便拨马往那边行去。”
骆团心中虽然不愿,但也只好往那个方向行去。随着离战场越来越近,厮杀声也越来越清楚,他骑在马上如坐针毡一般,极为难受,这短短一段路,骆团希望永远走不完才好。
“罪将骆团抗拒王师,冥顽不化,还请顾将军宽恕。”骆团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骆将军既然弃暗投明便好,也免得徒然伤了士卒性命。”顾全武答道,跪在下首的骆团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在顾全武的话语中总感到一丝非人的气息,让人心悸。
骆团正要谢恩起身,却听见顾全武接着说:“那边还有数百浙东残卒还在拼死顽抗,本将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浙东军昔日也是袍泽兄弟,不欲多杀,骆将军还请过去劝说一番,只要投降,某绝不伤将士性命,不愿从军者遣散回家便是。”
骆团的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打了一个雷,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刚刚投降的自己是在不愿意去面对那些还在死战的袍泽们。他只听见一个声音答道:“末将遵命。”,仿佛不是自己发出的一般。
围攻的镇海军接到命令,后退了十余丈,好让骆团上前劝降,被围攻的胡云军人数已经锐减到不到百人,他们结成一个密集的小圆阵,占据了一个约高出地面两三丈的小土丘,在激烈的喘息着,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地猛攻。
骆团机械的走出队列:“某是浙东军石城镇将骆团,汝曹主将是谁,还请出来答话。”声音苦涩,仿佛刚吞了一大把苦盐一般。
小丘上那些浙东军士卒顿时一阵耸动,纷纷交头接耳的谈论着什么,这时一个声音从阵中传出来:“说话的是骆将军吗.汝有何事要说的。”从浙东军中走出一名男子,满身血污,已经看不出衣甲颜色式样,两眼紧闭,双手前伸,显然双目已盲,旁边两人搀扶着,正是山顶小城守将,浙东军副将胡云。
骆团听声音颇为熟悉,看到本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胡云,吃惊道:“你怎的还在这里,难道未曾与汤都统一同撤离,你的眼睛怎的瞎了。”
“某在山上小城看到敌军伏兵,遣使通知汤都统之后便领兵下山突袭,至于眼睛,方才脑后挨了一棍便看不见了,战场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汤都统和后营士卒可曾撤离。”
“汤都统已经领了后营将士离开了,胡兄还请放心。”骆团松了口气,对方的眼睛看不见,不用面对胡云的目光,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好,好,好歹保住了后营那数千将士,辎重也保住了吧?”胡云连喊了几声好,猛然醒悟过来问道:“咦?骆将军你为何在镇海军那边?”
骆团恨不得立刻自己立刻死在阵前,土丘上那百余浙东军残卒的那种鄙视的眼光仿佛一把把横刀在身上切割着,身后的那些镇海军虽然他看不见,但也可以想象他们怎么看自己。地上的每一具尸体,胡云那双瞎了的眼睛,对面士卒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仿佛都在无声的喊着:“你这个懦夫,叛贼。”骆团张开了几次嘴,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胡云你不也随汤臼那厮一起逃走,丢下我心安理得的投降,偏生还要领兵死战。”骆团心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在撕咬着,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恨过一个人,不是因为胡云伤害了自己,而是胡云让他的行为显得如此无耻。
“你降了镇海军钱缪了吗?”场中静默了半响,胡云问道。
“不错,某没有错,董昌篡号罪大恶极。这是弃暗投明。”骆团高声喊道,声音一下子压倒了胡云,他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胡云你还是不要执迷不悟了,抗拒王师没有好下场,赶快弃甲投降还有一条生路,不要白白害了将士们性命。”
小丘中立刻一阵耸动,许多浙东军士卒顿时破口大骂。骆团身后的镇海军士卒也纷纷低声斥骂,方才还在拼死厮杀的双方很奇异的都在骂着同一个人,身后阵中许再思满脸都是鄙视之色,骂道:“这骆团当真是卑鄙小人,纵然董昌是篡号奸贼,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上行那不可言之事,为臣者自当死谏,岂有当面劝进然后倒戈相向的,这等无耻谰言也能出口,董昌手下竟是这等无耻之徒,焉能不败。”
下江南 第73章 内斗
第73章 内斗
身旁的顾全武赞同的点了点头:“说的不错,可惜这盲眼将佐,面对强敌,明知必败,仍然死战不降,当真纯臣呀,只可惜这等良士却跟了董昌这等逆贼。”
顾全武身旁的诸将纷纷点头,看着骆团的眼光越发不屑。
胡云双手下按,示意己方将士停止斥骂,上前两步回答:“骆团你这话可就错了,若为了手下将士性命降敌也就罢了。可若说越王篡号倒行逆施,所以才降,那为何先前越王倒行逆施自称越帝之时,你却不但不劝谏,反而上表劝进,此等反复无常,真小人哉?”
胡云话音刚落,小丘上就爆发出一阵哄笑,骆团脸上顿时涨红,额头上的青筋一下一下的跳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胡云接着说:“某食越王之禄已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至于麾下将士。”他转过身去面朝那百余人:“若有愿降者,某绝不挽留,汝辈死战多时,早已尽了本分,还是各自回家得好。”
小丘上静了下来,众人皆都无语,对面与他们厮杀多时的镇海军士卒也屏住了呼吸。猛然一人笑道:“蒙将军恩情,某弟弟已经回乡,家中父老已有人照料,也不需要人回去分割田产,还是让在下与将军同死吧。”紧接着这个声音,小丘上众人也纷纷表示自己兄长子弟已经离去,愿意留下同死,结果只有三十余人离去,丘上还有四五十人。
骆团策马回到顾全武面前,脸色难看之极,下马禀告道:“末将无能,未能招降敌将,还请顾帅责罚。”
顾全武正要答话,旁边一人飞快赶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顾全武脸色大变,竟不顾骆团便策马离去,留下骆团尴尬的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旁边的许再思笑道“|既然他们冥顽不化,某已将骆将军部曲招来,想必对付这点残余,骆将军是手到擒来吧。”
骆团脸色如水,看不出喜怒,抱拳道“谨遵钧命。”便转身离去,依稀听见后面有人说:“与此人为伍,当真是我辈武人之耻。”旁边一片附和之声。
骆团走到自己亲兵队面前,下令道:“斩杀前面胡云那厮。”看到下面亲兵们一阵犹疑,补充道:“那些就是我等的投名状,如不下手,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地上尸首。”一股寒气立刻掠过了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心头,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要紧了牙关,随着骆团向那小丘包围过去。
如果从战场旁的石城山上看下去,这是一幅很奇怪的图画,数千身着黑衣黑甲的军队围成了圈子,中间有区区50余名黄衣敌军,另外两百多也着黄衣的军队却和先前那只自相残杀起来,外围的数千黑衣军却既不动手,也不为任何一边助威,当真诡异得很。
随着骆团的亲兵的逼近,小丘上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这首歌名叫《子夜四时歌》,各就四时景致,抒写情思,乃是吴越极为盛行的民歌,场中数千人,几乎人人会唱。此时丘上如此歌声,满是决别之时眷恋之意,围观的数千镇海军士卒不禁纷纷随着低和起来,一时间数千人和声低唱,场中满是歌声,此歌本来往往是七夕之时,爱人相会,情思绵绵的景象,可偏偏场中白刃相向,杀气腾腾,诡异得很,骆团那些亲兵听着家乡民歌,向昨日袍泽杀去,许多人眼中不禁满是泪水。
镇海军帅帐内,榻上躺着一人,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如同死人一般。顾全武站在榻旁脸色苍白,神情惨淡,手足不住颤抖,哪里还有方才战阵上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摸样。罗隐正坐在榻旁,为榻上那人搭脉,过了半响,方才站起,低声对顾全武说:“小郎君身上伤虽然不少,但肺腑要害并未受损,只是脱了力才昏迷不醒,当真是好运道,不要惊扰他,等下开些温养的药物服用,好生静养些时日也就是了。”
顾全武听了这话,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想要去抚摸一下儿子的脸庞,却又怕打扰了孩子的休息,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罗隐看他左右为难的担心摸样,叹了口气,伸手将顾全武扯出了帐外。顾全武是武将出生,哪里是罗隐一介文人扯得动的,此时实在是彷徨无计之极,方才被扯出帐外。
到了帐外,罗隐吩咐取来纸笔,下笔如飞,一张药方便写就了,递与旁边侍立亲兵,顾全武这才回过神来,躬身对罗隐深深行了一礼,谢道:“小儿性命垂危,多谢罗公伸手搭救,这等恩情,顾某自当铭记在心。”
罗隐却摆了摆手:“你也不必谢我,医术不过是人道,救不了必死之人,小郎君肋处那道伤口要是再深上两分,便是神仙也难救,多亏扑在小郎君身上为他档上那一枪的那人。”
顾全武点头叹道:“那人叫做安物檀,乃是我拨给君恩的一百铁甲骑士中的一人,想不到竟救了小儿的性命,可惜他是奚人,并无父母兄弟在此,不然也可施些恩情,报答一二。”说到这里,顾全武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骆团那厮如此凶狠,君恩性命几欲丧在他手,现在他落在某的手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到最后一句时,怨毒之情溢于言表,差点丧子的悲痛全部化为仇恨。
罗隐在旁摇了摇头,他也知道顾全武将亲子致于险地,如今顾君恩昏迷不醒,差点丧命,顾全武便将惊吓和自责之情全都变成了对骆团的仇恨,实是无理之极,不过他也没有傻到为了一个降将来捅破那层纸,让顾全武对自己怀恨,随手拍了拍顾全武的肩膀,转身离去,让顾全武独自留下。
山脚下,方才的战场小丘之上,数十具横陈在地上,只有十余名遍体鳞伤的浙东兵被围在核心,相互扶持着才能保持着没有倒下,早已没有了还手之力,胡云被护在当中。骆团的亲兵队围作一团,雪亮的矛刃如密林一般,逼在那十余人面前,寒气沁人。亲兵队长为难的看着骆团,口中支吾着说:“将军,这些家伙已经没有抵抗之力了,就饶了他们吧,杀俘不祥呀!”
“全部杀了。”骆团脸色铁青,声音如同幽冥中冒出一般阴冷:“一个也不许留,要不然拿什么作投名状?让他们活着骂你我背主投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