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堂,众人面色凝重。
听着内室里不间断地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仲雷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暴露。
赤鹄走进密室的时候,恰好听到温月吟歇斯底里的乞求——“君御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他敛去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稳步走到白枫身边,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白枫偷偷瞄了眼满面焦灼的仲雷,压着嗓音道:“这次的毒发作得比以往都要厉害,王爷的内力都快镇不住了,全靠春袖在里头施针。”
赤鹄目露疑惑:“不是说春袖已经在试药了吗?为何到现在还不见成果?”
话音落地,全副心神都在温月吟身上的仲雷忽然硬邦邦地接腔:“那女暗卫的体质并不适合做药人,所以春袖这些时日的心血都前功尽弃了,她还得重新挑人。”
赤鹄惊愕抬眸:“原来这么复杂讲究的?”
天地良心,他说这话纯粹是表达下自己的惊讶,并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然而,他此刻的语气不咸不淡,听在仲雷耳里便俨然是隔岸观火。
“不然呢?”仲雷压抑了一晚上,此刻被赤鹄引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一泻千里的情绪:“明明少主此前答应了让晏凌帮月吟小姐试药,熟料龙舌草好不容易采来,他却又临时变卦,为了晏凌那个女人,少主置月吟小姐的生死于不顾,他这么做,对得起温家上下吗?”
此言一出,在场者都齐齐变了脸色。
花腰下意识瞥向内室,萧凤卿的耳力绝佳,毋庸置疑,他肯定都听见了。
眼下没现身,估计在运功替温月吟疗伤。
白枫皱眉劝说:“月吟小姐的事,我们大家都很着急,既然王爷不愿,何苦逼他?这不是已经在寻找合适的人选救月吟小姐了?你这么急躁,对月吟小姐的病情毫无益处。”
仲雷坚持己见:“晏凌早晚都是要死的,少主有什么下不去手?我看他现在就是被那妖女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他最近和晏凌脚打得火热,你们也并非没看见,再这样发展下去,北境的仇还报不报?晏云裳还杀不杀?焉知少主届时不会因为妖女而放过我们的仇人?”
字字句句,诛心至极。
“呵。”赤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眉眼跟萧凤卿些微相似,盯着仲雷的时候,眸含讥诮:“说得倒冠冕堂皇,其实你心里想什么,咱们大家门儿清,你不就是心疼温月吟跟你妹子受了委屈?”
仲雷哑然了一瞬,随后扬声道:“我们兄妹二人这些年为少主两肋插刀,她拿不出好脸色对待仇家之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少主却因此把她禁闭在了墨阁,换做你们,难道不寒心?”
“仲雷,你逾矩了。”赤鹄沉声道:“我们既然是王爷的手下,就要学会服从他,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早日讨回北境那笔血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私心,那就应该多考虑王爷的感受,事事以王爷为先,而不是一再用仇恨绑架他的意志。”
“刀剑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仲雷冷笑,愤然望向赤鹄:“你根本就不是北境人,你当然说的轻巧,你的养父养母并没有抚养你多久,你对他们感情淡薄也是人之常情,这些年你假冒王爷享受了不少富贵日子,当年那股要对仇敌啖肉饮血的狠劲早被消磨殆尽。”
赤鹄面色骤冷,正欲驳斥,余光忽然扫到萧凤卿负手从内室出来,他连忙退后两步躬身行礼。
萧凤卿不疾不徐地走到仲雷面前,眼似刀锋:“本王从不知原来你对本王的怨念这般大。”
他刚运转过内功,鬓角微湿,一双阒黑的眸子像十里冰封的雪原,直直盯着仲雷。
仲雷心中一咯噔,觉得那雪原被风扬起的棱絮都悉数袭向了自己脸孔,皮肉疼得紧。
“属下并不敢怨怼王爷,只是……”仲雷微垂眼帘,踌躇片刻,终究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话:“只是王爷最近似乎有些被外物所干扰,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属下跟随了王爷多年,几乎是陪着王爷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属下不愿看到王爷止步于最不该止步的地方。”
这颇为推心置腹的铿锵之言并未令萧凤卿有多动容,他似笑非笑:“你非要本王杀了晏凌?”
男人的声音低沉森冷,使人不寒而栗。
可仲雷偏生抬起了头,他直视着萧凤卿淬了冰的眼眸:“王爷,她本来就该死,若非您一再袒护,她早就下阎罗殿了。”
四目相对,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
白枫左看看右看看,赤鹄跟花腰都是一派淡定自如,于是他也打消了做和事佬的念头。
萧凤卿冷眼睇着仲雷,素来多情的桃花眼宛如刮骨钢刀:“阎王见了本王都得叫爷爷,本王不愿意放手的人,阎王也好,天皇也罢,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抢人,你如果不信,倒可以试试。”
仲雷紧攥着腰间的长刀,骨节隐隐发白,咬牙道:“王爷,您忘了沈淑妃的期望吗?”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本王,你真正的主子是本王的母妃,看在母妃的情面上,本王容忍你很久了。”萧凤卿的面容沉冷森寒:“仲雷,本王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打晏凌的主意。”
仲雷怒气填胸,紧盯着萧凤卿半晌未语,他倏地抬手指向里间,心火让他的声调微微颤抖:“王爷如此护着那妖女,着实使属下感动,但王爷是不是还记得您的未婚妻叫温月吟?此时此地,为您去了半条命的温月吟就躺在里头生不如死,您当着她的面毫不掩饰对晏凌的偏袒,这不是在戳她心窝子吗?您把她置于何地?”
萧凤卿淡漠扬眸,面色平静无波:“你很关心她,那不如自己进去亲口问问?不必顾忌本王,本王现在就能给你腾出位置。”
仲雷再次被萧凤卿震住,涨红的面庞立时煞白一片。
蛇打七寸,要说萧凤卿究竟有多狠,光从这轻描淡写的吐字就能窥见冰山一角。
他明知温月吟心里没仲雷的位置,也明知仲雷爱慕温月吟,可他随随便便就把事情捅破了,日后,仲雷看到温月吟只会觉得无地自容,就算有再多的怨气也没了立场借题发挥。
至于萧凤卿本人,他不爱温月吟,所以并不在乎仲雷能否打动她。
如果今天仲雷是为晏凌兴师问罪,恐怕萧凤卿都不会让他走出这扇门。
饶是向来不喜欢温月吟的花腰都为此感到心悸,倾心这样的男人,温月吟注定要吃尽苦头。
唯有晏凌在萧凤卿身侧,萧凤卿才像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而非理智冷酷的机器。
方才还身姿挺拔的仲雷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难堪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萧凤卿冷漠地移开眼,睨向赤鹄,淡声道:“本王不日将启程去潭州,王府的事务便都全权交给你,你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赤鹄连声保证:“知道,属下一定幸不辱命。”
顿了顿,赤鹄又补充:“属下会保护好王妃,也会谨守自己的本分,还请王爷放心。”
话一出口,面面相窥。
迟钝如白枫都明白了萧凤卿为何选择带走仲雷反而留下行事机敏的赤鹄,他是害怕沈淑妃或者其他人会趁他不在而加害晏凌,赤鹄头脑灵活颇有手段,碰到危险亦能帮晏凌解困。
……
萧凤卿回到内室的时候,春袖已经帮温月吟施针完了。
内外两室只相隔一道八幅黄梨木屏风,适才外头的争论,她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春袖担忧地看了眼闭目假寐的温月吟,给萧凤卿施礼过后退了出去。
临走前,春袖的目光落在萧凤卿被宽袖挡住的手腕上:“王爷,需要奴婢给您包扎吗?”
萧凤卿不知想起什么,眸光流淌过一阵细碎的暗芒,他摇头:“这儿不用你了。”
春袖转身欲走,萧凤卿又蓦然出声叫住了她。
“这次去墨阁,认真挑一个适合炼药的,不要再出差错了。”
他形容冷峻,锐利的目光有着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压。
春袖不禁垂首,嗫嚅着应下。
内室寂静,只剩下萧凤卿跟温月吟两人。
萧凤卿在榻边撩袍落座,他垂眼打量着温月吟。
少女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一头黑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嘴唇因为剧烈的万虫蚀骨之痛而咬破了皮,血痕宛然,她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犹如一只破败的布娃娃,安静乖巧的不像话。
温月吟闭着眼,察觉到萧凤卿意味不明的视线,她弯唇,勾起一丝苍白的笑:“你不去晏凌那儿瞧瞧?以她的聪慧,估计都差不多猜到我们的关系了吧。”
萧凤卿眸光轻凝,冷淡地睇着温月吟:“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温月吟点点头,虽然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依旧是温顺可人的。
“故事里,那个小男孩之所以被狼吃掉,是因为村民都不相信他,不再救他,可是君御……”温月吟缓慢地睁开那双血丝满布的眼,唇畔的梨涡带着得意:“你不会,不管我骗你多少次,你都会过来救我,就算我和晏凌同时掉进水里,你最先捞起来的人肯定也是我。”
闻言,萧凤卿不怒反笑:“你看准了我对你心头有愧丢不开你?”
温月吟的嘴角又浮现了渺渺笑意,她定眸凝望着萧凤卿:“君御,你上次说你不喜欢我,我接受不了,可我现在能接受了,你让我当你的皇后吧,这不是你一早就向我许下的承诺吗?”
萧凤卿不辨息怒地睨着温月吟。
温月吟也不计较他的沉默,双眼定在他冰雪蕴藉的脸庞上:“我自小就盼着嫁给你,从我懂事起,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我未来的夫婿,就连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君御,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被晏云裳刁难,在未央宫门前罚跪,她勒令宫人们都不许给你饭吃。淑妃急得直掉泪,我也怕你饿,悄悄揣着一只苹果过去找你,中途碰到了一条狗,它抢我手里的苹果,我不肯给,结果那条狗就咬伤了我。”
说完,温月吟费力地卷起自己的袖口,她把自己洁白的手臂伸到萧凤卿眼前,他淡淡垂眼,少女的手肘处赫然是一排犬齿撕咬后留下的伤痕,呈现不规则的曲形。
当年温月吟撞见的那条狗十分凶悍,她本来是非常喜欢小动物的人,可自那以后,她看到狗就会害怕,萧凤卿至今都不敢想象,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到底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去对抗恶犬,而她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那颗送给他的苹果。
“你看到我被狗咬伤了,从来不落泪的你,居然哭了。”忆起往事,温月吟的表情很柔和,她勉强笑笑,眼角却有泪水蜿蜒流下:“你当时紧紧抱住了我,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把那颗被狗咬了一半的苹果都吃光了,你还说,今生今世祸福与共,你都忘了吗?全忘了吗?”
“君御,十多年了,关于我们的点点滴滴,我都铭记于心。尽管你从来不说,但我却总以为你同我一样,盼着我们长相厮守的那一天能早日到来,我那般喜欢你,那般想做你的新娘,可到头来……在我做的美梦即将成真时,你亲手叫醒了我,多残忍。”
温月吟拉过萧凤卿的右手,他的掌心无意识摊开,承接了她苦涩的热泪。
她突然慌乱地把那些泪珠擦干净,唯恐自己让萧凤卿皱一下眉头,只因他有洁癖。
萧凤卿止住温月吟的动作:“你现在身体很不好,不能太激动,躺下休息吧。”
温月吟笑容哀伤:“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故意让自己毒性发作,故意不配合春袖治伤,以致于你在晏凌面前为我心神大乱露出马脚,你恨我了?”
萧凤卿眼波一敛,脸色平淡:“并无此事,我不过是不希望你为我变得满腹算计。”
“月吟,我上回已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过,”萧凤卿顿住,眉峰微拢,想到温月吟投怀送抱那夜的情景,他尽量用和缓的态度复述当日结论:“如果你觉得难以承受,不妨解除婚约。”
那晚,温月吟在山庄诉衷肠,执意要与晏凌比个高低,面对她一再的追问,萧凤卿首次对她失了耐心,解除婚约的话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出了口,而他彼时也不觉得后悔。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萧凤卿骤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把那一纸婚约当做了自己的枷锁。
萧凤卿空前地认同花腰对自己的评价:渣男。
无论对晏凌抑或对温月吟,他确实渣得一言难尽。
温月吟雪白的脸孔越发透白,固执地摇摇头:“从我出生起,我就是你的妻子,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你也不行,我为了你一再退让迁就,你连我这么多年的念想都要无情剥夺?”
萧凤卿不答,径自起身,温月吟倾身拽住他的手腕,袖口浮动,隐见一圈渗血的齿痕。
毒性发作时,全身都仿佛被万千长着利齿的虫蚁啃噬,她痛得几欲自尽,这种非人的折磨在萧凤卿运功逼毒之际达到了顶峰,忍无可忍之下,温月吟在萧凤卿的腕部咬出了血口。
力度之深,连她自己都觉骇然。
目下再静心回想,温月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在萧凤卿的身上留下这种东西。
大概……也是想做给晏凌看。
“君御,我是月吟,是与你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温月吟啊!你不要放弃我!”温月吟哽咽,眸底漾起了清澈的水色:“晏凌嫁进宁王府以后,我从没有真正害过她,为了你的大局着想,即便我再怎么介怀,我都不曾做过半分会损害到你利益的事,更不曾拿温家十多口人的性命以恩挟报,这不也是你一直包容我的原因吗?君御,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把我往外推,你若喜欢晏凌,我也能不干涉你,只要你别让她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计较。”
萧凤卿垂眸看向温月吟,少女声泪俱下,神情决绝。
相伴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跟前如此狼狈。
他徐徐叹了口气,弯身,并没有如温月吟所期待的去抱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早点休息,这种傻事以后真的不要再做了。”
温月吟捏了捏萧凤卿的手腕,脸颊依恋地贴上他的腰,惨然一笑:“痛吗?当我在你怀里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你与晏凌痴缠不休的场景,我的心比这要痛上无数倍,分明我们近在咫尺,可我反而成了那个插足你们之间的人,我因此觉得耻辱,也更加痛楚不堪。君御,何时你也能为我痛上这么一回?”
萧凤卿的双手垂落,内心毫无波澜,直到温月吟哭声渐收,他才轻柔地握住她的肩膀:“春袖会帮你重新寻找能替你试药的人,你这段时日好好调养身体,璇玑钗的下落,我也会加派人手搜寻。”
他转身,衣袖再次被压住。
温月吟仍旧牵着萧凤卿的袖子,她抬起光影纷乱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萧凤卿:“君御,你真的不会和晏凌在一起吗?”
萧凤卿水波不兴的神色终于泛起丝丝涟漪:“她不会。”
扔下这句话,萧凤卿举步离开了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