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个字,萧凤卿便觉察出晏凌异样的情绪,然而,救人如救火,半刻钟都耽搁不得。
萧凤卿深深睇一眼神色淡静的晏凌,没再留下只言片语,而是转过身,疾步奔进了王府。
他归心似箭,甚至都等不及白枫撑伞便一头投入渐渐斜飞的雨幕,地上的水洼溅湿了他的袍摆,素来爱洁的人却全然无暇顾及。
晏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纤睫沾上了雨水。
赤鹄瞥着异常安静的晏凌,抿抿唇,打开一把竹伞撑在晏凌头上,她转眸,眸色波澜不惊。
“王妃,属下先送您回浮梦园。”
晏凌淡然点头,垂眸,面色如常地下了马车。
赤鹄将竹伞举到晏凌的头顶,许是晏凌实在太过沉默了,赤鹄沉吟片刻,解释道:“王妃,月吟姑娘对王爷有救命之恩,她为王爷中了剧毒,直到现在还没彻底拔除余毒,所以……王爷对她难免上心些,并非存心忽略您。”
温月吟的真实身份,没有一人向晏凌提起过。
赤鹄只择取了其中一面告诉晏凌,他总觉得晏凌或许已经意识到月吟对萧凤卿的特殊,同时,他又隐约不希望晏凌为此郁结。
晏凌的脑海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萧凤卿因为璇玑钗多次夜闯回雁峰的事,一时间,内心竟是五味杂陈。
璇玑钗……兴许能救两个人吧。
她倏然低笑一声。
“我知道了。”
赤鹄看向晏凌,她神情淡淡,眉眼并未舒展。
晏凌跨进了王府的门槛,她步伐略快,披散的青丝在背后折射出黑珍珠一般的光泽。
赤鹄紧随其后,竹伞微微倾斜,替晏凌挡住了肆虐的雨水,饶是如此,晏凌的袍摆仍湿了。
晏凌默不作声地走到垂花门边,不经意抬眸,双足便像被钉在了地面,再也挪不动。
王府的前后院由一道垂花门隔开,北侧是浮梦园,东侧是蔷薇苑及其他妾室的院子,西侧则有座春花秋月四女居住的院落,四季小榭。
夜雨潇潇,灯火通明。
此刻,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自四季小榭的方向快步而来,当先一人紫衣矜贵,一贯淡定从容的俊颜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不安。
身旁的春袖亦步亦趋替他撑着伞,他却把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伞外,只一心护着怀中人。
他们都站在同一水平线,但,他没有看到她。
晏凌纹丝不动地立定原地,面容依然平静。
雨丝贴在她的睫毛处,冰凉凉的。
分明是初秋,雨势却顷刻间呈现出了夏季的狂烈,须臾,墙角繁盛的一串红便被大雨打歪窈窕身姿,像迟暮的美人终耐不住岁月蹉跎。
温月吟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躺在了萧凤卿怀里,萧凤卿这次当真是被她吓着了。
几年了,萧凤卿不曾见过温月吟毒性发作得这么厉害,若非他及时赶到用内力暂时压制她体内的毒,她恐怕真就从窗口跳下去了。
四季小榭不利于给温月吟疗伤,萧凤卿当即便决定带她回洗砚堂驱毒。
这一路上,他都抱着她,时刻关注她是否清醒过来了,随时提防她又会因剧痛自残。
风雨交加,萧凤卿只顾着赶紧去洗砚堂,怀内的温月吟无意识地发出了痛吟,眼见她马上就要苏醒,他大步流星地朝洗砚堂跑去。
拐弯时,萧凤卿的心脏突然莫名一揪。
仿佛是某种诡妙的心灵感应,他抬头,本能地朝垂花门望过去,然后,双脚便犹如灌了铅,沉得他再也提不起来。
瑟瑟冷雨仿佛化作一团团湿黏的棉絮堵在了萧凤卿的喉咙,他盯着那道熟悉入骨的倩影,半晌都无法言语。
两人相对而立,隔着不超过五丈的距离。
可是,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其间。
在萧凤卿终于抬眸发现晏凌的那一瞬,晏凌弯了弯唇,嘴角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仍然披着头发,发丝依稀能沁出雨滴,凉凉秋雨似乎扑进了她眼底,清凌凌的。
晏凌的身后是被疾风骤雨打落的一串红,那娇弱的花儿白日还绚烂如画,只不过是夜间承一场寻常风雨,便尽数凋零成满地纷乱。
世上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
就像他们,一柱香以前还在夜市百般缱绻,可眼下,她站在不远的地方,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怀抱另一个女子从她面前旁若无人地经过。
那双曾盛满她身影的桃花眼,已看不到她了。
依照彼此模样捏出来的泥人儿还在各自贴身的袖袋中收藏着,但袖中藏也未必是心头月。
过往甜蜜都变成一根尖刺,刺得她心灰意冷。
晏凌轻轻叹息,敛眸,若无其事地走向北侧。
赤鹄抿唇看了一眼脸色僵硬的萧凤卿,跟着晏凌走了,从始至终,他都帮晏凌撑着伞。
萧凤卿一动不动,仿若被镶嵌在了雨帘下。
他目送晏凌缓步走过花坛,有无数次想出口喊她的名字,可纵使是千言万语也不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金线绣祥云纹的黑靴进了水。
寒凉的感觉渗透裤脚,如同血蛭在吸食。
温月吟痛苦的呻吟拉回萧凤卿游离的思绪。
“王爷,月吟小姐不能再等了!”
仲雷不满地提醒萧凤卿。
萧凤卿眼底的冷光直直落在仲雷脸上,仲雷一震,立刻垂下眼,不敢再多言。
萧凤卿低眸看看温月吟,眸中掠过一丝复杂,转向洗砚堂,大步而去。
……
赤鹄送晏凌到了浮梦园门口。
绿荞几人尚未出来迎接,大概是听门房说了晏凌和萧凤卿一起回来的,她们以为晏凌会被萧凤卿送回浮梦园,所以不欲出面惊扰。
“王妃,这把伞您拿着吧。”
赤鹄将竹伞递给晏凌:“秋雨一场寒,免得淋了雨着凉。”
晏凌看了眼赤鹄被打湿的肩膀:“不用,这伞你拿去用吧,这儿离洗砚堂还有一段路,我跑几步就能进明曦堂,你比我更需要它。”
赤鹄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属下不碍事,还是您拿着吧,您是千金之躯,属下只是暗卫,一点雨难不倒我的。”
见状,晏凌也不再推拒,她欣然接过竹伞,温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然是暗卫,也不必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谢谢你的伞。”
赤鹄顿了顿,看着晏凌秾艳合度的脸孔,粲然弯眸:“属下多谢王妃体恤。”
风灯流转,夜阑人静,暗色的光影打在赤鹄俊逸的面上,晏凌有刹那失神,随后又收拢杂念轻步走进了明曦堂。
赤鹄伫立门口,晏凌姣好的清姿被一簇簇繁茂的美人蕉掩映,渐行渐远。
他垂头,想到晏凌方才所言,神思瞬间飘到了不知何处。
他其实不算北境人,是萧胤麾下的一对夫妇收养了他,他的名字也不叫赤鹄。
他不晓得自己从何而来,因为去到北境,他的脑海便是一片空白,白云苍狗,这些年,他一直都没能恢复自己失去的记忆。
逍遥自在地活了二十几年,他早放弃了寻找身世的想法,若不是晏凌忽然提及,他都险些忘了自己或许还有生身父母健在。
敛回心神,赤鹄又遥遥瞥了眼明曦堂。
晏凌已经进屋了,柔美的影子倒映在槅扇的高璃纸上,朦朦胧胧,似雾里看花。
赤鹄勾勾唇,转身踏进雨中。
“王妃,王爷呢?”绿荞服侍晏凌换下湿衣,为她捧来在香笼上熏过的衣物:“门房有人过来传话,说您与王爷一块儿,怎么也不见王爷人?他也该同你一起来浮梦园才对。”
晏凌眸光一闪,穿衣的动作不禁一滞。
萧凤卿此时在做什么?
眼前浮光掠影地晃过了萧凤卿对温月吟呵护备至的画面,她觉得胸口有团火,烧得慌。
他当然不可能陪在她身边,因为……还有别的女人比她更需要他。
“王妃?”绿荞伸手在晏凌眼前招了招。
晏凌失笑:“你之前不是挺讨厌他的?”
绿荞顿时想到晏凌上次差点被萧凤卿硬来的梗儿,她抿抿嘴:“那是两码事,王爷最近都没怎么在王府待,就算人在王府,也很少留宿浮梦园,蔷薇苑那位可时刻盯紧着呢。”
晏凌不喜欢听这些后宅的琐事,她揉揉自己的额头:“头疼,你去给我燃点冰片提神。”
“这都要睡了还燃冰片?”
晏凌语气疲惫:“快去。”
绿荞本来还打算再问问晏瑶的情况,见此情景,也不好再多问,又打量晏凌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忙退下去给香炉换冰片了。
……
丑时过半,明曦堂的火烛只留了一盏。
这场疾风骤雨过后,温度又低了几分。
晏凌徐步在室内,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沿着屋子的角角落落游走,她提着灯铃,一盏一盏盖灭跳跃的灯火,面容沉寂,身影孑然。
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无情剥夺,明亮的火焰在灯铃的挤压下折腰沉睡,满室渐陷黑暗。
萧凤卿始终没回来,想必不会再出现。
晏凌放下灯铃,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桂嬷嬷进门,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道清瘦秀挺的剪影,暗淡光线下,宛如静止。
“王妃,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桂嬷嬷近前,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披风,疼爱地披在晏凌身上:“别老熬夜,对身体不好。”
晏凌坐在梳妆台前,手执一柄桃木梳缓慢地梳理过青丝,闻言,淡淡一笑:“睡不着呢。”
她穿着霜色的寝衣,赤足,粉白圆润的脚趾头踩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秀巧又可爱。
“好好的,怎么会睡不着?”桂嬷嬷嗔怪,目光划过晏凌的梳妆台,顿时愣住了。
晏凌的身前摆了几样东西,碧玉菡萏发簪,半圆形的玉珏,还有那个属于萧凤卿的泥人儿,全是与萧凤卿有关的。
然则真正令桂嬷嬷心惊的,是一把明显有些年头的牛角梳。
“这……”桂嬷嬷捡起了那把牛角梳,诧异道:“王妃,您可是想念苏姨娘了?”
牛角梳是苏眠的遗物,晏凌从小都戴在身边,但是她并不常拿出来看。
晏凌不置可否,眸子定在牛角梳上,出神了一瞬,忽道:“这牛角梳是我父亲送姨娘的?”
听晏凌提到苏眠,桂嬷嬷叹息道:“正是。”
“有一年乞巧节,你姨娘央着你父亲去游玩,后来看中了这梳子,你父亲便赠予了她,也不是多值钱的物件儿,你姨娘却视若珍宝。”
晏凌眼睫微动,不予置评。
牛角梳的背面用刀刻了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女子的笔迹。
晏凌平日不太爱探听苏眠和晏衡与慕容妤的纠葛,今晚倒是突然来了兴致:“能同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桂嬷嬷一怔,苍老双眸仔仔细细端量着晏凌,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你姨娘的父亲旧时是国公爷的部下,恰好又对慕容老伯爷有恩情,得知慕容家有意给卫国公夫人找个女子固宠的消息,你姨娘苏眠就毛遂自荐了。”
桂嬷嬷是孙家的陪房,苏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她随同苏眠进卫国公府,见证了苏眠所有的挣扎,而今时过境迁旧事重提,她依旧唏嘘不已。
“苏眠很早便倾心你父亲,可惜卫国公只爱慕国公夫人,当年甫一拿下武状元的名头,他就迫不及待向慕容家提亲。这事儿当初还轰动了满骊京,毕竟国公夫人生来就有眼疾,年芳十七还待字闺中。”
“由此可见,父亲的确对国公夫人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主动求娶。”晏凌蹙眉:“既如此,慕容家为何还要准备媵妾?”
“慕容家的行为其实也不难费解,国公夫人的残疾是他们全家人心里的一道坎儿,你父亲当年子承父业,扬名立万指日可待,国公府一旦跟伯府联姻,伯府自然也能受益匪浅。”
桂嬷嬷苦笑:“可惜老伯爷夫妻就爱杞人忧天,他们担忧国公夫人留不住国公的心,从而使得伯府也失去沾光的机会,就想出送媵妾的办法。苏眠与两边都颇有渊源,伯爷两口子觉得她好拿捏,加上她自愿做妾,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晏凌讽刺地笑笑:“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姨娘抬进国公府,不但没能帮慕容妤固宠,反而养大了心,最后还害人害己,如果没有这茬,她跟晏瑄都不会死。”
桂嬷嬷心有戚戚:“你姨娘也算是玲珑剔透的人,谁知一遇到这男女之间的事就钻了牛角尖,昔日她告诉我,女子但凡爱上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人,不疯魔不成活。”
“老奴当时就觉得你姨娘在死胡同出不来了,现在回忆,伯爷他们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想出这种馊主意笼络人心。苏眠对你父亲的执念极深,宁可被你外祖母赶出家门也要给国公做妾,所以苏眠的死讯传到孙家之后,老夫人当场气急攻心晕倒了。”
晏凌定睛望着牛角梳,神思飘忽了片霎,淡声问道:“父亲真的半点不喜欢我姨娘?”
桂嬷嬷颇觉意外地看了一眼晏凌,刚想拿话搪塞,便见晏凌倏然抬起清凉的双眼凝住她。
“我小时候,在张府听过几句闲话,他们说,我是姨娘和父亲被下药后才得来的产物。”
桂嬷嬷大惊失色,唇瓣抖动了半晌,欲言又止:“王妃……这起子腌臜话您别放心上。”
晏凌又笑了笑,笑声微哑:“看来是真的呀,怪不得慕容妤那么恨姨娘还有我。”
“苏眠是无辜的。”桂嬷嬷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是国公夫人给他们下了药,国公爷并不愿意纳妾,因此苏眠最初进门那几天都是独守空房,也就后来国公夫人添了把柴……”
晏凌更觉嘲讽,她冷淡地撇撇唇:“本来我还有点同情她瞎了眼,没想到,她不仅眼瞎,连心都瞎了,把自己的丈夫药倒送到别的女人床上,她这份贤良大度本末倒置了。”
桂嬷嬷感觉晏凌今夜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她环顾四周,疑惑道:“王爷还没回来?”
转而恍然大悟:“你深夜未眠,是在等王爷?”
桂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随即严肃道:“小夫妻感情再好也不能熬夜等他,还是身体要紧。”
晏凌的脸色更冷了,其声淡淡:“他有公务。”
说完,晏凌看向桂嬷嬷,缓声道:“嬷嬷快去睡吧,不要陪着我了,我再坐坐就休息。”
桂嬷嬷又劝了几句,见晏凌坐着不动,她只好回了自己屋子。
临出门前,她不禁转头再度瞥向晏凌,却见她正半垂着眼帘用苏眠的牛角梳子梳发,脊梁挺得笔直,神情冷漠,铜镜照出她年轻皎洁的面庞,无端透出了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凄清。
桂嬷嬷心头一酸,趁着眼眶还没有掉出泪珠赶忙离开。
晏凌面无表情地把桌上放着的东西都收纳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妆奁盒,最后,把平淡无奇的牛角梳压在了最底下。
盖上盒盖,晏凌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了片刻,她的眼神逐渐坚定,喃喃:“我不会步你的后尘,苏眠。”
自打晏凌懂事起,她对苏眠的感情就不能单纯地一概而论,她渴望母爱,可她却理解不了苏眠的抉择。
因为爱晏衡,舍弃尊严,甚至舍弃了道义人性,这种偏激爱情的结局,只能是自取灭亡。
男女情爱,应该是能够带给双方欢愉幸福的,倘若心悦一个人,便要为他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宁愿自己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
不疯魔,不成活吗?
晏凌的眸色寒冽如雪,一字一顿:
“苏眠,我绝不会做你那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