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晨风徐徐,萧凤卿望着细说双玦的晏凌,却觉得透体生凉,浑身冒针芒。
晏凌捏着那块玉珏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凝眸观望,绝佳的玉质温润滑腻,触手生温。
“也不知这‘双诀’是生离亦或死别?”她兴味一笑:“你说是不是不吉利?不过,你也不信这种东西的,我也不信,只是顺口提了一嘴,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萧凤卿喉头滚动,掌心收拢,那块玉珏尖锐的边缘硌得他肌肤生疼,他涩声道:“既如此,这半块玉珏也给你吧,拼在一起还能是一对,免得你小人之心怀疑我诅咒你。”
言罢,他不由分说就把玉珏塞到了晏凌手中。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最初是想送晏凌去死的,因心里有鬼,所以没办法坦荡,也没办法忽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害怕,一不小心就成真了。
晏凌含笑看着萧凤卿,指腹轻轻摩挲着玉珏上的刻纹,他那块玉珏系了一条冰蓝色络子,瞧着还挺相称,再看他面上的些微不安,明显是在担心一语成谶。
她眼波流转,心思微动,忽然轻笑:“真傻。”
萧凤卿抬眸瞥向她,如坠云里雾里。
晏凌把玉珏重新抛给他,声色清越:“假的,是我存心骗你的,没有什么双玦是双诀的典故,我就是故意编造出来想耍一耍你。”
萧凤卿依然愣愣的,反应慢了一拍。
等到他醒过味儿,沉甸甸的心头立刻一轻。
“真是骗我的?”他目露怀疑:“你说的时候很认真,不像在撒谎。”
晏凌鄙夷地看他一眼,嘲讽:“堂堂宁王爷竟连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都无法识穿,真叫人大开眼界。”
萧凤卿盯着晏凌,暗自磨牙,久久没有言语。
“我只是在乎你而已,”顿了顿,他移开双眼,低声补充道:“免得你哪天死于非命,报梦给我说是我害死了你,那我背的锅就忒大了。”
晏凌倾身在他脸上重重拧了一把:“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娘我活得肯定比你还久。”
萧凤卿啧了一声:“祸害遗千年?”
“那是你,”晏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是大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长命百岁,你别羡慕。”
萧凤卿的长指抚摸着自己手里的玉珏,沉默片刻,终究是不放心地问了句:“真是假的?”
晏凌一脸诚恳地点点头:“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完,她率先起身从树枝上滑落下地,在合欢树一侧活动了一会儿筋骨,转头仰望萧凤卿。
“我们都出来这么久了,回去吧,省得赶不上车队。”
金色明光缓缓流动在晏凌秾艳英气的面庞,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光芒中的漆睫根根分明,面容仿佛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粲然盛放,比落英缤纷的画面更为撩人。
萧凤卿怔愣地看着她,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底有汹涌的潮流在起伏跌宕,然后,他行若无事敛起眸,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晏凌也没等萧凤卿下去,用发簪重新簪好了云鬓,径自转身走开。
目送那道倩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萧凤卿抿唇,倏忽轻声一笑:“为了你,我是信的。”
信天地神鬼,信因果轮回,信生死有命。
他将那块玉珏小心翼翼地收进袖袋。
之所以把晏凌的环形玉佩一分为二,原想着给自己留个念想,也不枉这一场风花雪月。
熟料,不久后的将来,他手中的玉珏居然真成为他凭吊晏凌的唯一信物。
天人永隔,不复相逢。
双珏亦作双诀,是真的。
……
回到韶年苑,车队还没准备启程,晏凌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周静姝小产了,六个月的胎儿没保住,引下来的就是个死男胎,眼下大人亦是危在旦夕。
“这……怎么会?”晏凌惊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下子就把孩子弄没了?”
话落,她下意识瞥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萧凤卿,目光中满含质问,虽然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妥妥的,她怀疑是萧凤卿弄死了孩子。
萧凤卿:“……”
他很好奇他在那女人心里到底是个怎样青面獠牙残杀无辜的形象。
萧凤卿郁闷地抿抿唇,径自转过身去。
晏凌正待支开下人询问,绿荞主动道:“好像是东厂,朱督主似乎要请周侧妃过去问话,周侧妃很配合地去了,结果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血淋淋的。”
“是啊,听说周侧妃的指甲都给拔了,”绿萝提起此事,亦是满面心有余悸:“天可怜见的,早听闻东厂手段酷厉,没想到连皇子妃都不放过,我还听他们说,原先周侧妃是要被‘弹琵琶’的,也幸亏睿王及时赶过去。”
东厂自建立以来,各种耸人听闻的刑罚层出不穷,所谓弹琵琶,就是割开犯人的胸下表皮将肋骨暴露出来,由番子用刀在肋骨上刮动,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受刑者生不如死。
“他们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居然施加这么可怕的刑罚,真是太……”紫苎脸色青白,压低嗓音谴责:“太没人性了!都是爹娘生养的,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闻言,晏凌面色阴沉,她在杭州的知府衙门待过,也知道不少屈打成招的酷刑,可那些手段跟东厂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萧凤卿倚在门边,眸光变幻莫测。
他也是今早下山才收到赤鹄传递的消息,朱桓调查了周静姝的背景,虽然很干净并无不妥,但晏云裳还是要朱桓“请”走了周静姝。
并非萧凤卿不救周静姝,是周静姝坚持以身涉险要为他多做几件事来效忠,既然周静姝固执己见,他也没必要非得把人带走。
结果一转眼的工夫,周静姝就在东厂几乎没命,萧凤卿意外之余立马便明白了周静姝的目的,她是想借自己分化晏云裳母子。
一想到周静姝在东厂熬刑的样子,萧凤卿的心情颇为复杂,感动谈不上,愧疚倒有几分。
因着许久没听见晏凌说话,他徐徐抬起了眸。
映入眼帘的,是晏凌冷若冰霜的侧影。
他心念电转,提步走过去,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晏凌,吩咐绿荞几个:“你们先下去吧,再检查一遍箱笼,这些闲话私底下说说没关系,放在外头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别给本王还有你们王妃添麻烦。”
绿荞等人对视一眼,齐齐领命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人,晏凌审视着萧凤卿:“周静姝露底是你的手笔?”
“我脸上是不是写着‘我是魔鬼’这四个大字?”萧凤卿坐下来,难得神情严肃:“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把责任推我身上,我原先的确是要安排周静姝离开的,她自己不愿意,难道我还把人五花大绑地带走闹得人尽皆知?”
晏凌针锋相对:“她既然帮你做事,你就该为她的安危担责,如今平白丢了一条小生命,连周静姝都生死不知,你也不是全然没责任。”
萧凤卿不悦地皱起眉头,注视着晏凌大义凛然的脸孔,他闭闭眼,耐着性子解释:“我又不是神,严格说起来,她也不算我的属下,就算我要救她,也得她配合我。阿凌,我们两刚和好,能不吵么?”
晏凌扭过头,攥紧手指,脸色依旧不太舒朗:“东厂的人太狠了,周静姝好歹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侧妃,他们说用刑就用刑,完全没有丝毫顾虑。”
萧凤卿探手,裹住她泛凉的手在掌心搓了搓,冷笑一声:“那帮畜生能有什么顾忌可言?先前有我那个好父皇放保护伞,他们便已目中无人,而今有了朱桓放纵,他们闻到一点荤腥就能分而食之,哪里管对方的身份。”
晏凌蹙眉:“你将来若是登基……”
“整顿朝纲、废除东厂势在必行。”萧凤卿斩钉截铁:“我绝不会放任官宦篡权,这是大楚萧氏皇族的江山,主人只有一个。”
“萧凤卿,”晏凌凝视着萧凤卿,缓声道:“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萧凤卿把晏凌抱入怀中,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郑重承诺:“我答应你,总有一日,你会以我为荣。”
……
芜湖馆。
睿王面色铁青地坐在外间,不断有侍女端着血水出入,他冷眸望着那一盆盆猩红的水,攥着的拳心青筋暴起。
女子虚弱的呻吟声在里间断断续续地响起,间或有声声惨吟传出来,显见里头的人经受了多么非人的折磨。
“王爷,”御医神色凝重地走出珠帘:“侧妃的命暂时保住了,不过侧妃体弱,得好生调养,不然以后在子嗣上恐怕……”
御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他沉重的脸色已经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未尽之言。
睿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旁泣不成声的思思轻步将御医送出去。
郭浩观察着睿王森冷的表情,抿抿唇,劝慰道:“王爷,小公子的事还请您节哀顺变。”
睿王府只得明珠郡主一个孩子,还是女孩儿,周静姝倒是一举得男,孩子也落地了,可惜在娘胎内就咽了气。
睿王站起来走了几步,面沉如水,突然止步,暴躁地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欺人太甚!”
过几日就要远赴边关征战,今日晏皇后将他唤到云华楼让他陪着用早膳,他以为这是跟晏皇后修复母子关系的机会,没多想就去了。
谁知,他前脚刚踏进云华楼,朱桓后脚就派人闯进了芜湖馆缉拿周静姝,等他离开云华楼惊闻此事赶去九思居时,周静姝已奄奄一息。
他的女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被朱桓摧残得一伤一死。
他当即抱着周静姝要离开,朱桓却百般阻挠,声称周静姝是细作,非逼着他把周静姝留下。
若非他找到建文帝求情,又适逢建文帝心情不错,周静姝这条命根本就救不回来了。
得知周静姝腹中胎儿不保之后,建文帝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不是怜惜周静姝孩儿的原因,是建文帝认为自己的皇威又一次受到挑衅。
忆起周静姝人事不省地躺在血泊中的情景,睿王满面怒容,火气直冒头顶:“在他们看来,本王只是个可以任意操控颟顸无能的傀儡!周静姝不管怎么样都是本王的女人,他们说抓就抓说杀就杀,根本没把我放眼里!”
郭浩也觉得义愤填膺:“东厂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就算他们怀疑侧妃的身份,事先也该和王爷您说说,况且侧妃还怀着王爷的子嗣,那毕竟是皇家血脉,朱桓他们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而且侧妃的身份他们根本就没查出所以然,说是屈打成招也不为过。”
睿王冷笑,额上筋脉凸起:“朱桓他听从的是母后的命令,那夜母后就疑心是静娘泄露了璇玑钗的秘密,只是没明说。这两天本王也复查过静娘的出身,根本就找不到破绽,会出现这种结果,只有两种原因,要么把静娘送来本王身边的那人能手眼通天,要么静娘是真的清清白白。东厂的手段本王知之甚深,他们都查不出来的,那只能证明一切皆是凭空捏造。”
“可他们明知静娘是无辜的,还把她缉拿用刑,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是根本就对本王毫无敬畏!”睿王越说越生气,眼底有狂烈的龙卷风在聚集,咬牙切齿道:“这个朱桓仗着母后的宠信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想起儿时撞见的那一幕,睿王的脸阴翳遍布,他一拳击在太师椅上:“终有一天,本王要把那个恶心龌龊的奸佞小人连根拔起!”
郭浩沉吟:“东厂如今大权在握,即便是皇上都要避其锋芒礼让三分,王爷若想对付朱桓还得徐徐图之,免得得不偿失,他是皇后娘娘的亲信,稍有不慎,就会致使您和皇后离心,事关重大,王爷还是多经深思熟虑。”
“其中的利害相关,本王自然知道。”睿王深深呼吸,正色:“待到本王登基之日亲政,绝不会再放任那阉人横行!”
正在这时,思思惊喜交加的呼唤突然传到外间:“侧妃您醒啦?”
睿王侧身挥退郭浩,收拢心神,转身大步踏进了内间。
内室中,周静姝面如白纸,气若游丝。
她隆起的腹部已经变得平坦,放在小腹上的十指被包扎成了粽子,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被衾里,显得格外瘦削羸弱。
见到睿王出现在珠帘下,周静姝眸光浮动,眼底迅速汇聚两汪晶莹,颤声道:“王爷……”
她语声艰涩,嗓音嘶哑,仅仅两个字便好似耗费了她全身的气力,此后再也无以为继。
睿王低叹,走到周静姝的榻边,寻了个小杌子坐下,面庞柔和,轻声道:“可好些了?”
周静姝惨白的唇瓣抖动,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塌扁的腹部,唇齿间溢出哀音:“孩子……王爷,我们的孩子没了……没了!”
她形容枯槁,神色悲痛欲绝,串串泪珠沁入浓密的鬓发,好像无论如何都流不尽,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打湿了。
睿王此时的心情也着实算不上好,瞅着周静姝心如死灰的模样,他打起精神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可是……”周静姝用那双充盈泪花的眼哀戚地凝着睿王,声泪俱下:“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他每日待在妾身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在妾身的肚中调皮翻滚,妾身能感觉到他有多活泼可爱,王爷也时常逗他玩,每次王爷把手放在妾身的肚子上,胎动就特别明显,想来这孩子也是极为喜欢王爷的……本来还以为妾身很快就要抱到他了,您还叮嘱妾身好生教养他,没想到……”
周静姝情绪激动,悲伤得不能自已,因为说了一大段话,剧烈地呛咳起来,脸色越发惨淡。
见状,睿王心中怒意更加炽盛,周静姝说的不错,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儿。
分明是一出世就注定备受瞩目的男婴,如今却惨死在了一个太监手里,准确地说,是死在了他亲祖母的冷酷无情之下!
“静娘,你放心!”睿王坐到榻沿,抚摸着周静姝潮湿的脸颊,为她一点一点拭去泪水,寒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本王记下这笔血债了,来日定会要朱桓血债血偿!”
“王爷莫要动怒,都是妾身不好!”周静姝大恸,偎着睿王宽厚的手掌,她眼泪流的愈加肆意不绝:“王爷……妾身没保护好孩子,妾身不该跟着他们走,妾身应该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的,可妾身害怕会连累王爷……”
“王爷,”周静姝泪眼婆娑地看着睿王,哀切道:“我不是谁的暗桩,我是心甘情愿进王府的,没人指使我……您要相信妾身,您如果不信,就没人信了……”
睿王盯着梨花带雨的周静姝,眸光变幻莫测,试图从周静姝凄然的面上寻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然而,他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饱经丧子之痛的悲苦女人。
良久,他叹了口气:“本王自是不会怀疑你,你好好休息,万事都有本王在。”
周静姝受了重伤,身体失血过多,能强撑着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得到睿王的安抚,她似是放下心头大石,昏昏沉沉陷入了黑暗。
睿王俯视着周静姝憔悴的容颜,眼底有晦涩的光影摇晃,他出神了片刻,等到周静姝急促沉重的呼吸渐渐匀停之后,才轻手轻脚离开。
脚步声远去,原本闭目休憩的周静姝睁开眼。
素手在毫无弧形的腹部摸了摸,她的眼中一片暗沉。
舍弃孩子不是不难过,可在那之前,她得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
此刻,芜湖馆愁云惨淡,韶年苑却气氛诡异。
正厅中,晏凌面无波澜,萧凤卿面色古怪地瞥向前来报喜讯的宁王府小厮:“你说什么?”
小厮满以为自己能得一大笔赏钱,所以在一众下人当中挤得头破血流才抢来这份肥差。
他喜气洋洋,恭声道:“回王爷,沈侧妃有喜了,小人恭贺王爷,恭贺王妃!”
萧凤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