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倒垂,深浓夜色流泻着月华的纯银光芒。
萧凤卿的脸庞被月色裹上了一层柔和又清冷的光环,语气水波不兴:“单公公高义。”
单福全幼时伺候过刘太妃,刘太妃性情孤僻,曾因一件小事要杖毙单福全,此事恰好被路过的萧胤目睹,萧胤不忍单福全小小年纪就命丧黄泉,所以向太妃求情保住了单福全。
当年的单福全不过才十岁稚龄,因为萧胤的一句话得以保全性命,萧胤的举手之劳被他当做再生之恩牢记了一辈子。
春袖的余光扫过默不作声的温月吟,犹豫片刻,她终是问道:“少主,咱们之前的计划并没有晋商这一环,晋商原本不必这么早暴露的,您为何忽然就要他出手了?”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最近总觉得萧凤卿的筹划有了些不易察觉的改变,似乎比曾经更急着扳倒朱桓与晏云裳,但她一时间又说不清变化在哪儿。
萧凤卿摩挲着拇指所戴的扳指,面色如常:“晏云裳城府深不可测,朱桓诡计多端,他们既然得知本王也对回雁峰的宝藏有意,必定会在宝藏上一事大做文章。如若本王没有猜错,他们本来是打算将宝藏的隐秘诉诸萧鹤笙的。”
温月吟的眸光静静地落在他手上,勾唇笑笑。
仲雷已经从连厄山采完龙舌草回来,他站在春袖身畔,若有所思地看着面色落寞的月吟。
赤鹄顿悟:“所以今夜咱们比的便是速度,在朱桓揭晓宝藏的秘密之前,咱们先把窗户纸捅破了,再加上晋商临死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萧鹤笙不可能对朱桓毫无芥蒂。”
“萧鹤笙生性多疑,换作其他时候还好,可今时不同往日。”白枫接口:“我们先头把老王爷的冤死翻了出来,萧鹤笙做贼心虚,本就惶惶不安。听完晋商的遗言兼之回雁峰宝藏落实的消息,他对那对狗男女的疑窦只会越来越重,取宝藏的任务他应该不会再交托给朱桓。届时,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少主这一招甚妙。”春袖赞赏不已:“萧鹤笙一直以为朱桓那狗贼为他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如今扯上北境刺客还有晏云裳这两桩事,他对朱桓的信任必会大打折扣。”
温月吟柳眉微蹙:“可……萧鹤笙会让谁去取宝藏?他还能相信谁?”
萧凤卿不以为奇:“十有八九是太子。”
“为何是太子?”温月吟不解:“我还以为他会让睿王去,睿王不是一直看不惯朱桓吗?”
“一般情况下,萧鹤笙中意的人选毫无悬念是睿王,但睿王就算再怎么看朱桓不顺眼,也无法抹杀他是晏云裳儿子的事实,晏云裳得利,好处能少得了睿王?焉知他们不是一伙的?”
萧凤卿扯扯薄唇,冷讽道:“萧鹤笙目下草木皆兵,看谁都像要害他,他当然要找一个能和晏云裳母子对立的人来跟他同一阵线,他愿意废黜太子是一码事,睿王勾结天子近臣要谋夺他的皇位又是另一码事。”
赤鹄笑着打趣:“少主深谙人心文韬武略,这份谋定而后动的本事真是令属下望尘莫及。”
仲雷闻言亦是精神一振,握拳道:“只要萧鹤笙与那对狗男女离心,我们就添一把火加速他们关系的恶化,到那时,再让晏凌揭穿晏云裳跟朱桓苟且的真相,萧鹤笙在被气死前绝对会先把他们一家三口五马分尸。”
一语出,众人心思各异。
萧凤卿不置可否,春袖与月吟对视一眼,春袖眸光闪烁,月吟微微垂眸,沉默地咬住了唇。
场面诡异地寂静了一瞬,风摇竹叶的窸窣声清晰地送入书房,一片翠绿的树叶悠悠荡荡飘进来,不偏不倚停歇在萧凤卿肩头。
仲雷狐疑地环顾周遭:“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白枫乐呵呵的:“少主在思考大事,我们当然要保持安静。”
仲雷浓眉皱起:“我的意思是……”
萧凤卿漫不经意地拾起肩头落叶:“春袖,给周静姝传个消息,该轮到她出马了,她腹中的孩子究竟要不要,本王允许她自己做主。”
春袖肃然颔首:“是。”
萧凤卿沉静的目光偏转,在韶年苑黑漆漆的正院方向略略一顿,思忖片霎,淡然启唇:“花腰,把晏云裳和朱桓私通的流言散播出去,先从民间开始,最好通过戏班子来传播,戏班子不要择选本土的,你出手干净些,一定要做到令他们查无头绪。”
花腰欣然点头。
萧凤卿修长的手指意兴阑珊地把玩着那枚叶片:“没事了,你们都暂且退下吧。”
以往,他们每次部署完毕,温月吟都会在萧凤卿的身边多待上片刻,红袖添香温柔解语。
萧凤卿虽然不说,可这是温月吟同他不一般的默契,他也时常默许她的存在。
但今天……
别提温月吟本人,就算是迟钝如仲雷都听懂了萧凤卿对温月吟不留情面的拒绝。
春袖瞥了眼温月吟,温月吟满脸沮丧,她默默地凝视着萧凤卿冷峭挺拔的背影,苦笑一声,提起裙裾,转身轻步走出了书房。
见状,仲雷终于察觉到异样,他的视线尾随着温月吟黯然神伤的背影,抿抿唇,欲言又止。
赤鹄冲白枫眨眨眼,白枫立刻去拉仲雷。
仲雷犯了倔脾气,任白枫怎么拽都不动如山。
“少主,属下有事禀报。”
白枫狠狠地叹口气,松开了自己的手。
见此情景,其余四人也纷纷停下脚步。
萧凤卿淡漠道:“是给月吟治伤的事吧?”
仲雷迫不及待道:“属下已然找到了龙舌草,敢问少主,何时能让晏凌为月吟小姐试药?”
萧凤卿的手指倏然合拢,绿叶在他手中被揉碎成齑粉,翠色汁液沁出了他的指缝:“用不着晏凌了,前朝宝藏里有璇玑钗,只要找到能医治百毒的璇玑钗,月吟的伤自能不药而愈,到时所有问题皆能迎刃而解。”
仲雷再次皱眉:“此前我们也并非没有把希望寄托于璇玑钗,可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璇玑钗,属下认为还是春袖的法子更稳妥。况且,淑妃娘娘也急需璇玑钗,不是吗?”
“你这是在抱怨本王的母妃占去了月吟一半的生机?”萧凤卿轻不可闻地笑了笑:“行,白枫明日便去墨阁找一位女暗卫,替本王授意她帮月吟试药就行了。”
此言一出,除却心里有数的花腰和赤鹄、白枫,仲雷跟春袖俱是愣住了。
春袖讷讷:“少主,您真不拿晏凌试药了吗?”
仲雷脱口质问:“您上次答应让晏凌试药的,为什么这么突然就出尔反尔了?”
心念电转,仲雷沉声追问:“您不愿意?”
萧凤卿不假思索:“本王是不愿意。”
“为何?”仲雷急了,声音都禁不住略微拔高:“她是朱桓和晏云裳的女儿,是与我们北境一脉结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仇人!”
萧凤卿懒得多做解释,冷冷反问:“你对本王的决定很不满?”
仲雷对白枫的眼色视而不见,认真道:“属下不懂王爷为什么要放过晏凌?莫非是有别的计划?淑妃娘娘可知情?”
“本王与晏凌的事,无需你过问,你只需要做自己分内之事就好。”萧凤卿冷然侧身,狭长的眼稍似笑非笑地睇着仲雷:“你跟了本王十几年,素来就是这么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你对本王放过晏凌耿耿于怀,无非是害怕本王因为晏凌冷落辜负月吟,是也不是?”
仲雷悚然一惊,冷汗自鬓角渗透,迎视着萧凤卿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他只觉得手足僵冷。
“属下不敢!属下……属下只是不希望王爷为了仇家的女儿影响自己的千秋大业,属下更不想看到王爷因晏凌而被北境遗族怨怼。”
萧凤卿桃花眼微挑:“你嘴上说为本王着想,可你字字句句都在一再强调晏凌的身份,都在反复提醒本王倘若违背复仇初衷会迎来何等结局,你这是谏言还是威胁?”
他的眸光看似平和悠远,然而眼底隐含摄人魄力,看得仲雷心头发慌。
仲雷汗流浃背,似是承受不住萧凤卿的威压,跪地请罪:“属下对少主绝无不敬之意!”
萧凤卿哼笑,饶有兴味地晲向仲雷:“你敬的到底是哪位主子,你我都心如明镜。仲雷,本王不喜欢有人对本王的言行指手画脚,也不喜欢有人扰乱本王的安排,你的妹妹秋眉就是前车之鉴。”
仲雷不由得一怔。
说完,萧凤卿将目光淡淡掠开,径直越过惊愕的仲雷,大步走向了门口。
他紫衣翩然,步伐稳健,身影犹如空中飞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
下半夜,建文帝遇刺的音讯递到了韶年苑。
晏凌本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接到信儿,没多想,当即便随意收拾一番,带着绿荞和绿萝出了正院。
“王妃,这皇上是不是犯太岁?”绿荞小声嘀咕:“这都遇刺两回了,到底怎么回事?皇上真的弑父杀弟吗?”
晏凌拧眉,她思索半晌,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头一团麻纱,咱们静观其变就行了,别的事,少掺和。”
几人风风火火走到院门,迎面碰上了萧凤卿等人,两方人马同时刹住步子,面面相觑。
真是冤家路窄,晏凌默然腹诽,她若无其事驻足,面色平静地瞥向了萧凤卿。
萧凤卿的脸色比晏凌的还要平淡,面如冠玉,一双点漆深眸,眸光清明地看着晏凌。
彼此的视线交汇仅仅只是一刹,四目相撞后,随即云淡风轻地撤开眼,俱是缄口不言。
白枫看看晏凌又看看萧凤卿,不明所以。
赤鹄则机灵多了,眸底精光一掠,大大咧咧地朗笑一声:“王妃,王爷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我们刚好便遇上了,这约摸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怪不得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萧凤卿以拳抵唇咳了咳,剜了眼自得的赤鹄。
晏凌撇撇嘴,赤鹄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深得萧凤卿真传,她分明看到萧凤卿是打算直接朝大门走的,足尖压根儿没往她的院子挪。
萧凤卿的眼风扫过晏凌,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扬眉,眸色沉浮了须臾,他忽然抬步走向她,堪堪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晏凌轻轻抬眼,瞥着他,清亮的凤眼映着火光朦胧潋滟,仿若蒙着一层袅袅雾气。
他根本无法窥透她的半分真实想法。
对视良久,萧凤卿泄气地叹了一声:“走吧。”
晏凌点点头,跟在萧凤卿身侧朝大门走去。
“父皇是被朱桓亲信晋商刺杀的?”
萧凤卿面无波澜:“晋商死前用内力遣音之法在澎德堂痛斥父皇,差不多半座山庄都知道此事了。”
晏凌眼波微动,她这一晚都没睡,当晋商模模糊糊的吼声传到韶年苑时,她的心底亦是因此掀起了巨大的惊涛骇浪。
晋商痛骂建文帝杀了自己的父皇和弟弟登基,先帝的死因她不清楚,但萧胤……
的确是被建文帝以造反为由赶尽杀绝的。
萧凤卿垂眸而视,盯着心不在焉的晏凌,想了想,叮嘱道:“等会儿去了澎德堂,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管。”
晏凌挑眉:“这是何意?”
萧凤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防患于未然罢了。晋商临死之时,说了很多惊世骇俗的话,父皇眼下又昏迷不醒,山庄全由晏云裳做主,她早就想对我们除之而后快,谁知道会不会借题发挥?”
晏凌思忖:“太子那头也能安然无恙?”
“他如今是在刀刃上走钢丝,内外夹攻,说不定他还巴望着我呢。”萧凤卿冷笑:“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好,不过若是地主家还有余粮,伸一把手未尝不可。”
“另外,”萧凤卿倏地俯身凑近晏凌耳侧,阒黑深静的眼眸笼着夜色,他低低轻语:“我打算这两日再去一趟回雁峰。”
醇厚温热的男声随风送进晏凌脑海,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自觉打了个颤栗。
晏凌抿抿唇,抬头看一眼面色淡淡的萧凤卿,到嘴边的担忧又噎了回去。
萧凤卿静默几息,没听见晏凌的关切,他低眸扫去,映入眼帘的是晏凌淡静秀美的侧脸,她羽睫半垂,间或有碎光透过浓密的睫毛泄露。
不知怎的,萧凤卿莫名就生出了一股郁闷。
他敛眸,面无表情地阔步而行。
晏凌仍对萧凤卿的情绪一无所觉,亦步亦趋。
吵过架,两人都生疏不少。
一路再无话。
身后服侍的人互相挤眉弄眼,可是谁都不敢贸然再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
到了澎德堂,晏云裳母子还有太子都到了,沈淑妃也在一旁静坐着。
见到萧凤卿夫妻,睿王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太子神色焦灼,看到萧凤卿立时便忧心如焚道:“这可如何是好?父皇到现在都没能醒过来,王院使正在里面给父皇看诊。”
萧凤卿的内心毫无波动,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一丝忧虑:“父皇吉人天相,皇兄您稍安勿躁,王院使医术精湛,绝对能让父皇转危为安,我们暂且先等等。”
看似手足情深的兄弟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可各自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
太子忧思的恰好是萧凤卿刚才提过的,目下建文帝人事不知,整个山庄就全落到了晏云裳母子与朱桓手中。
若是他们按兵不动还好,如果他们真打算趁此机会对太子不利,那太子就等于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了。
晏云裳一身凤服高居主位,明亮灯火下,绝色艳美的面孔冷凝如冰,她淡淡地睨着萧凤卿。
“宁王倒是孝顺,可惜你父皇病着,看不到。”
萧凤卿微微一笑:“儿臣素来都是敬重父皇的,不管父皇能不能看到,儿臣待父皇的孺慕之情都不会损减丝毫。”
晏云裳勾勾唇,笑容讥讽:“是吗?可本宫怎么记得,宁王前不久才为了你的好王妃公然顶撞皇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孝心?”
事已至此,双方都已撕下了虚情假意的面具。
萧凤卿长身玉立,对晏皇后的责难淡然处之,挑挑眉:“母后您说错了,儿臣并非存心顶撞父皇,儿臣只是想给那些见不得光的牛鬼蛇神一个下马威而已。这宫里每年冤死的亡魂不计其数,怨气太重了,儿臣若不出手镇压一番,怕是这大楚的江山都要成阴森鬼蜮了。”
晏皇后脸色微变,凝视着萧凤卿的目光格外冷锐:“这么说,宁王还有匡扶乾坤力挽狂澜之心?这志向真不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萧凤卿的表情依然淡定:“那就得看父皇是否愿意给儿臣这个机会了。”
晏皇后的眸光锐利逼人,萧凤卿神色自若。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无声对峙。
本就凝重的气氛变得极其紧绷,让人窒息。
沈淑妃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萧凤卿选择在此刻激怒晏云裳,并不是良策,盖因……
沈淑妃凉如秋水的眼神逡巡过萧凤卿身后的晏凌,心底的杀机越发浓厚。
曾经他们商定的计划是把晏凌推出来对付晏云裳和朱桓,可如今,萧凤卿事事都站在晏凌身前,甚至不惜提前显露实力吸引晏云裳的注意,这都是为了用他自己的力量对抗。
就在这时,邢公公一脸欣喜地走出来:“皇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