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薇被众人救上了岸,情绪非常激动,一直在不停地哭闹,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晏凌立定原地,淡漠地看着这一幕,漆黑清净的凤眸在稀疏亮起的火光中明明灭灭,宛如浓重的夜色都浓缩进了那双眼瞳。
贺兰徵徐步近前,临窗而立。
“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本殿今次倒是见识了,原来这老虎饿起来,连自己的崽儿都吃,就是不知……”贺兰徵话语微顿,转眸瞥向了晏凌:“这头老虎是谁。”
“管她是谁,我只晓得自己摊上大事了。”晏凌深吸一口气,双手叠放在腹部前,缓步走出了听雨轩,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淡定。
贺兰徵失笑,他注视着晏凌挺秀的背影,唏嘘道:“你本来是杭州自由自在的飞鸟,如今成了萧凤卿的笼中雀,三天两头皆是各种暗算在等着你,这些原本与你无关的。晏凌,你可曾后悔过踏足这片是非之地?”
回答他的,唯有盘旋不止的寂寂凉风。
“罢了,左不过是过客,权当欣赏红尘大戏。”贺兰徵轻声一叹,负手踱出了听雨轩。
几乎是贺兰徵刚走上拱桥的那一刻,远方便有一条火龙沿着曲廊游动,数名锦衣卫手持火把簇拥着龙辇上的帝后迤逦而来,其后还有一大群浩浩荡荡的队伍。
“晏凌,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眼前粉影一晃,吴湘儿人还未站稳就迫不及待地扬手想搧晏凌一耳光。
晏凌覆在腹部的手刚翘指头,就被凌风掠来的男人裹进怀中,吴湘儿高高举起的手也被他半空截住。
“二皇嫂,事情都没查明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对阿凌动手,不太妥吧?”
萧凤卿捏住吴湘儿的腕子,音色冷冽如一场倒春寒过后的春雨。
吴湘儿吃痛,狠狠甩开萧凤卿的手,怒气冲天地指着一脸淡然的晏凌,先声夺人:“薇姐儿方才说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好王妃在此处与质子勾三搭四,被薇姐儿察觉之后就妄图杀人灭口来掩饰罪行!宁王,她都给你戴绿帽了,你还想袒护她到何时?”
萧凤卿并不理会吴湘儿,只是垂眸盯着晏凌,其声淡淡:“你绿我了吗?”
晏凌对答如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甚好,甚好。”萧凤卿勾唇一笑:“这里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三四十双耳朵都听见了你这八个字。阿凌,以后你可不能赖账了,你若是想对我变心,他们首先就不答应。”
晏凌朱唇轻启,淡淡道:“无聊。”
吴湘儿被这两人无视得彻彻底底,眼睛几乎能喷出火,她再次拔高音调质问晏凌:“你为什么要推薇姐儿下水?就因为薇姐儿撞破你跟质子偷情?”
晏凌推开萧凤卿,稳步走近吴湘儿,看了一眼被宫婢抱着的萧薇,冷静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与贺兰质子清清白白,所谓私会完全是你女儿信口雌黄。再说了,你这么担心你女儿,怎么一露面就来找我晦气,也不见你问问她的情况。”
吴湘儿一滞,脸上忧急的表情寸寸皲裂,宛如破碎不堪的瓷器,眼角余光划过从龙辇下来的帝后还有惊魂未定的萧薇,她定定神,咬牙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薇姐儿从不说谎!”
晏凌嫣然一笑:“巧了,我也从不撒谎。”
“晏凌,你跟质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建文帝的断喝似乎如期而至。
循声望去,一角明黄龙袍与杏黄凤袍交相辉映,直直闯入了晏凌的眼帘。
“晏凌,”晏皇后看了一眼怯生生的萧薇,绝美的面庞阴沉冰冷:“你还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卫国公府真是好教养,教出来的女儿竟如此寡廉鲜耻!”
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并没让晏凌慌张,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母后,儿臣是被冤枉的,儿臣既没有和质子有任何不当之举,也没有推萧薇下水,请父皇、母后明鉴,儿臣也是苦主,想请你们为儿臣做主。”
“冤枉?”忠国公夫人哂笑:“宁王妃,怎么每次你出了幺蛾子,你就说自己是冤枉的?那你倒是告诉大家,谁冤枉你了?谁会处心积虑利用一个几岁的孩子冤枉你?”
萧凤卿眼稍一掠,似笑非笑睇着忠国公夫人:“国公夫人这问题一针见血,是啊,谁会处心积虑连一个小孩子的性命都能枉顾?本王的阿凌真是好大的脸,那个幕后黑手为了算计她连皇室血脉都能拿来做筹码。”
朱桓轻声一叹:“听宁王爷的意思,莫非此事真的另有隐情?可明珠郡主亲口所说,王妃和质子……”
广平伯夫人面露鄙夷地接腔:“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明珠郡主说宁王妃推她落水,而今睿王妃的婢女也为救郡主溺毙,再看看贺兰质子……”
广平伯夫人的话尾耐人咀嚼地顿了顿,饶有兴味地瞥向只着单薄中衣的贺兰徵,扬声道:“贺兰质子连外衣都没穿,咱们方才有目共睹,质子是跟王妃一块儿走出来的,这么巧,王妃也没穿外裳,诸般种种,难免要令人浮想联翩。”
晏凌淡声道:“明珠郡主适才被蜜蜂蛰脸,本妃的外裳拿来给她蒙头了。”
建文帝冷笑,目光森然地扫向晏凌:“既然你说自己无辜,那就让薇姐儿说说你到底无辜在哪儿!”
吴湘儿闻言赶紧从宫婢手中接过了湿漉漉的萧薇,她给萧薇擦了把脸上的泪水,抿抿唇,柔声道:“薇姐儿,告诉大家,你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萧薇抽抽鼻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怔怔看着吴湘儿柔和的眉眼,自记事起,她从没被吴湘儿这么对待过。
忠国公夫人笑着哄萧薇:“小郡主,到底是谁把你推下去的?你的皇祖父、皇祖母还有母妃都在这儿,倘若有谁存心欺负了你,你说出来,他们都会给你做主的。”
萧薇咬着唇犹豫片刻,在吴湘儿以及其他人鼓励的眼神下,目光躲闪地看向了晏凌,晏凌坦然迎视着萧薇的视线,面容依旧沉静无波。
从她踏进听雨轩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夜或许有个精心策划的陷阱等着她,她只是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能成为大人手中的一把双刃剑。
萧薇嗫嚅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是、是小婶婶把我推下去的。”
话音落地,众人投向晏凌的眸光立刻变得无比尖锐。
晏凌仍旧波澜不惊,清美的眉目不动如山。
萧凤卿站在她身边,面色同样毫无波动。
“宁王妃,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忠国公夫人疾言厉色地呵斥:“郡主她才这么大点儿人,你也能下得了手!”
吴湘儿心头一颤,红着双眼瞪向晏凌:“晏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晏凌淡然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会接受。”
“当然不能接受!”吴湘儿咄咄逼人:“晏凌,我把女儿交给你照顾,是看在妯娌一场的份儿上相信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和母后的?你把我的女儿推下拱桥,眼睁睁地看着她生死一线,你好歹毒的心肠!”
忠国公夫人疼惜地拍拍萧薇的肩膀,继续诱哄着她:“郡主,你都看到了什么?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你赶紧把你看见的画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样那些伤害你的坏人才能被绳之以法。”
萧薇往吴湘儿怀中缩了缩,偷偷瞅了一眼面色不辨喜怒的晏凌,音调低若蚊吶:“我……我在后花园捉萤火虫被蜜蜂咬了,桐梓姐姐陪绿萝去看大夫,小婶婶带着我还有百羚准备回华阳台的,我害怕……害怕母妃会训我不听话,就闹着不肯回去,百羚告诉小婶婶附近有座听雨轩,可以让我先歇一歇,她再绕路去帮我请御医。”
吴湘儿安静地听着,眸光倏忽诡谲一闪:“然后呢?”
萧薇怯怯地看着吴湘儿,咕哝道:“小婶婶就领着我来了听雨轩,后来……”
她犹豫地偷眼瞄着晏凌,晏凌冷淡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她,萧薇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脑海中回想着那人的嘱咐,轻声道:“听雨轩四面都没人,我很怕,小婶婶安慰说不用怕,她带着我进了听雨轩,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小婶婶突然就、就不走了。”
所有人都凝神细听萧薇的讲述,间或用眼角余光在晏凌同萧凤卿、贺兰徵身上绕来绕去,晏凌神情漠然,贺兰徵无动于衷。
最令人惊奇的是萧凤卿,明明自己的发妻给他戴了绿帽,他竟还有心思仰头数天上的星星,目睹这一幕的人无声感叹:宁王爷真是好心态,可能是他以前绿了晏凌太多次,眼下被晏凌以牙还牙,他就当做是互抵了。
建文帝沉声问萧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珠,你一气儿给朕说完。”
他神色冷肃,萧薇扁扁嘴,带着哭腔说:“小婶婶让我在听雨轩门前等一会儿,她自己进门了,但是……但是周围黑漆漆的,我不敢独自多待,所以就去敲听雨轩的门,听雨轩的门没关,我进去之后就看到……看到小婶婶还有贺兰叔叔抱在一起……”
话音未落,建文帝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地大骂出声:“简直是不知羞耻!”
始终蹙眉不语的沈淑妃忽道:“皇上,贺兰质子方才离席是有宫婢将酒洒在了他的袍子上,他身份贵重,这听雨轩附近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不是太古怪了吗?贺兰质子来此更衣,阿凌也不偏不倚地带着明珠来这儿,双方恰巧撞上,哪里会这么凑巧?皇上,这件事疑点重重,臣妾相信阿凌的为人,她绝对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不知分寸的女子。”
“大概是情难自禁吧。”忠国公夫人眉眼一转:“淑妃娘娘,其实最近有不少关于宁王妃与贺兰质子的传闻,有人亲眼看到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有说有笑。宁王爷被狼群攻击的那天,皇后还没来得及下令搬救兵,宁王妃就火急火燎去找了质子帮忙,请问,这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让质子伸出援手?据臣妇所知,宁王和质子可是没多少交情。”
“本宫现在说的是贺兰质子和阿凌前后脚到达听雨轩事有蹊跷,忠国公夫人不要混淆视听。”沈淑妃冷声道:“阿凌在玉华公主的案件中出力不少,当时贺兰质子也有参与,他们相识本就不稀奇,质子对小七又有救命之恩,他们两人做点头之交,不过分吧?更何况,你不是说他们的交谈发生在众目睽睽下,这也值得拿出来诟病?”
“沈缨,先让明珠把话说完。”晏皇后冷冽地睇着沈淑妃:“晏凌是你的儿媳妇,亦是本宫的堂侄女,本宫也不希望她背负不洁的罪名,不过凡事自有皇上定夺,还轮不着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做主。”
建文帝不悦地剜了沈淑妃一眼,又侧眸望向萧薇:“接着说,不许落下一个字。”
萧薇咬了咬唇,偷偷朝晏皇后那头睃了眼,而捕捉到她这个动作的吴湘儿心底骤凉。
“我闯进门之后,小婶婶很紧张,她不停地劝我要我别把看见的事情说出去,她那时看起来好可怕啊……我被小婶婶吓得不敢做声,小婶婶见我没反应,就强拉着我上了拱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就……”萧薇心有余悸地哭出来:“就把我给推到水里了,我大声地喊着小婶婶救我,小婶婶也不搭理我!是百羚姐姐刚好回来,她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救我,可自己却……”
孩童惊慌稚嫩的哭声徘徊在静寂的空气中,闻者都不禁心生怜悯。
广平伯夫人不屑地皱起眉:“宁王妃,你自己私德有亏不知检点,这本就是为人妻的大忌,如今你还残害郡主试图掩盖你水性杨花的真相,卫国公府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嫡长女?”
在场者听到广平伯夫人的话,不由得更为唏嘘。
晏凌哪里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不过是个被记在慕容妤膝下的庶女而已,据说这庶女的命还非常硬,一出生就克死了姨娘与嫡母的长女,所以才会被流放到杭州,多年不曾被国公府问津。
若非因为萧凤卿昔日的名声太臭,建文帝急于给萧凤卿找位正妃,晏凌的身份也不会水涨船高,被顺理成章地过继给慕容妤当嫡长女。
建文帝看着晏凌,眼底聚集着一场冰冷蚀骨的雪暴,仿佛能把晏凌就地掩埋。
晏凌这个宁王妃由他亲自掌眼赐婚,本来还以为是个省心的,兼之曾经不堪的身份,想必被抬举进了皇家,行事作风应该能规矩本分。
谁知道,这人自打嫁给萧凤卿,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比他所有的儿媳加起来都能作死。
前几天在马球场上,萧凤卿为她公然顶撞自己,今日的中秋夜宴,她又闹出跟贺兰徵私通推萧薇下水的丑事,晋王也是因为她才设局戕害手足。
想到晏凌惹出的一系列的乱子,建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对晏凌的杀意越来越坚定。
晏皇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她凝眸审视着晏凌,眼底绞着寒意:“晏凌,你真的不为自己辩解吗?你真的承认了自己和贺兰质子有私情?”
晏凌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百羚说要请御医给明珠看病,半道却突然折返,难道她早就知道明珠会遭遇不测?听雨轩四周无人,事发之前只有我们三人在场,宫婢也被有心人支开了,黑白还不是由明珠说了算?母后,儿臣承认或不承认,答案都是一样的,您的毒酒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冥顽不灵!”晏皇后俏脸含霜:“百羚半道折返的原因,本宫虽然不知道,但想必是她不放心明珠跟你独处,至于听雨轩为何四面无人,这并不能成为你洗清自己的证据,明珠是亲眼看到了的,你跟贺兰质子就在听雨轩苟且。本宫如今倒是怀疑,明珠被蜜蜂蛰伤,那两个奴婢离开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争这朝夕私会情郎,甚至你们原本就决定在听雨轩诉衷肠,只是明珠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一直置身事外的贺兰徵倏然清朗一笑:“皇后,您都不过问一下本殿这个当事人吗?你们全听信明珠郡主的话,笃定本殿与宁王妃私相授受,宁王妃的反应在你们看来是默认,可本殿却是不认的,这莫名其妙飞来的横祸,本殿不背。”
晏皇后略略一愣,须臾,她秋水一般的眼眸夹着嘲讽:“做贼的岂会承认自己是贼?贺兰质子,既然你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何不一开始就洁身自好?”
说完,晏皇后意味深长地转向建文帝:“皇上,玉华公主那桩事还没真正尘埃落定,臣妾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多生事端,可是,皇家的颜面不得不周全,就算此事也许会影响到秦楚两国的邦交,臣妾也必须请皇上从严处置。”
建文帝身形一震,贺兰悠假死之事本就令他异常膈应,现在又看到晏凌与贺兰徵纠缠不清,他心中怒意更甚,这两兄妹一个勾搭他儿媳妇,一个嫌弃他儿子不惜诈死逃婚,纵使西秦国富民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践踏大楚!
“皇上,这是救下郡主的小祥子。”朱桓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內侍带到建文帝跟前:“他是百羚之后下水的第二个人。”
建文帝冷然眯眸:“这么说你全都看见了彼时的场景?”
小祥子畏畏缩缩地跪倒在地:“回皇上,奴才过来拱桥之时恰好听见那个叫百羚的婢女质问宁王妃‘您为何要害郡主落水’,那会儿王妃就站在郡主坠桥的边上,百羚求王妃救郡主,但是王妃置之不理。”
面对小祥子的指控,晏凌淡定如初,她扭头瞥向萧凤卿,萧凤卿冲她笑眯眯地眨眨眼,晏凌撇撇嘴,又把头转了回来。
建文帝沉默着盯视了晏凌两息,身上爆发出骇人的气势,他忽然大手一挥:“邢公公,传……”
“本王真是看不下去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叭叭欺负本王的王妃,还有没有把本王放眼里?”萧凤卿冷不丁打断了建文帝,正色转眸,对建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办法证明阿凌的清白,也可以证明从头到尾都是萧薇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