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沈淑妃所料,太子得知建文帝前去回雁山庄避暑的消息之后,在东宫大发雷霆。
“孤的妻儿刚死,他就大张旗鼓地到避暑山庄去享受,这可真是孤的好父皇!”太子愤怒,一脚踢翻案几,儒雅的面孔显出几分狰狞:“有他这样当人长辈的吗?孤从小就知道他不喜欢孤,可是孤没想到他竟能绝情至此!”
见状,幕僚连忙缓声劝道:“太子请息怒,这东宫人多眼杂,您眼下四面环敌,不宜再横生枝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想废了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孤现在连在东宫抱怨叫屈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太子愤恨,揪住幕僚的衣领厉声质问:“父皇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明摆着是晏云裳对敏莲母子痛下杀手,他为了偏袒她跟睿王,非但不肯查明敏莲的死因,还污蔑她患了疯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幕僚险些被太子掐死,他看着眼前形容癫狂的太子,抓住他揪着自己的手,极力安抚:“太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这时候万万不能失了分寸,那幕后之人如此作为,就是想逼得您自乱阵脚!您可别中计呀!您想想,倘若您有个差池,太子妃和未出世的小殿下不就白死了吗?太子,既然您知道那位靠不住,那您就只能靠自己了,只有您这个做丈夫、父亲的能够替太子妃他们讨回公道!”
太子的情绪仍旧很激动,他又哭又笑,唾沫横飞:“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太子比孤做的更憋屈?从小到大,父皇都不满意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萧千宸永远是对的!永远是最受宠的!孤知道,父皇早就在盘算找个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废了孤!孤的储君之位坐不稳了,坐不稳了!”
幕僚无言以对,建文帝对睿王的偏宠已经到了近乎荒诞的地步,睿王甫一出世,建文帝就给睿王取名“宸”。
那可是帝王将相才能用的名讳!
睿王府的小郡主刚呱呱落地,建文帝赐下的封号后脚就到了,这还只是个郡主就宠得无法无天,要真是个小世子,太子的储君位置估摸早就飞了。
大楚历经百年风雨,还真没见过哪个亲王的地位凌驾于太子之上,建文帝的昏聩简直令人发指!
“太子,您别难过,我们慢慢想法子,总能想到办法的!”幕僚苦口婆心:“太子,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您现在还是大楚的储君,没有人能夺走您的身份,除了皇上,您无需向任何人低头,皇后他们纵然野心勃勃,可他们也无法堂而皇之地挑衅大楚的国法。”
“国法?我父皇他就是大楚的国法,他想要谁做太子,谁就是太子!”太子嘶吼:“这两年父皇越来越宠信萧千宸,再这么下去,孤不但会失去储位,连命都会丢掉!”
幕僚大惊失色,急忙去捂太子的嘴,惊恐:“哎哟我的祖宗!太子切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心隔墙有耳啊,到时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您就真的百口莫辩啦!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小皇孙!”
太子闻言倏然松开幕僚,踉跄地退了几步,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两眼血红如困兽,瞳孔急剧收缩着:“你说的都对,我只要一日是储君,他们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怎么样,储君是国之根本,易储就等于让江山动荡……”
“孤不能有事,孤还得查明太子妃之死的真相……”太子神情恍惚,目光飘忽,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除了孤,这大楚最大的就是父皇,那要是,没了父皇呢……”
幕僚惊骇,脑门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再次扑上去死死捂住太子的嘴巴:“太子,您真是糊涂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是大不敬,是要、要诛九族的!”
太子一把扒开幕僚的手,苍白的脸将那双幽深的黑眸映衬得极其深邃,仿佛澎湃的大海深不可测。
“诛什么九族?孤姓萧,孤的九族就包括了父皇!父皇难道想把自己杀了吗?他舍得吗?孤再这么坐以待毙,就真的只能把皇位乃至性命拱手让人了!”
幕僚被太子这一番惊人之语给吓得魂不附体:“太子,您、您在说什么?您想做什么?”
“孤还能做什么?”太子嘶声怒吼:“不管是孤还是太子妃,要权没权,要财没财,父皇不就是为了不让孤做什么,才把孤养成了绣花枕头吗?孤现在孤立无援,他们满意了?他们都满意了!”
太子犹如一头焦躁的野兽在室内来回踱步,每一个脚步都走的格外沉重,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华贵的太子冠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再配合他神叨叨的表情,整个人都像是在热锅上打转的疯人。
幕僚犹豫片刻,环顾一圈周遭,走到太子身边,低声道:“太子,您忘了自己的母族孟家吗?”
太子陡然止步:“孟家?”
“是啊,孟家是天下士林之首,倘若有了他们帮衬,太子您的处境兴许会比现在好很多,晏皇后势大力沉不假,但她也不敢贸然和天下读书人作对,您别忘了,文人杀人只需要他们的一张嘴一支笔,而且文人是杀不尽的。”
太子拧眉,眸光明明灭灭:“孤的外祖父早就致仕了,孟家如何和晏云裳抗衡?更何况,外祖父早就说过,孟家人是清流纯臣,不会参与党争,孤要外祖父相助,他能肯吗?”
幕僚眸光一闪:“太子,您还记得您母后是怎么死的吗?宫内早有传言,先皇后是晏云裳所害,假若我们能找到证据证明晏云裳德不配位,天下文人自会倾巢而出纷纷口诛笔伐,您的外祖父素来疼爱先皇后,到时他还能袖手旁观?”
太子意动,双眼的亮光越来越盛,缓缓道:“这主意确实不错,只要揭破晏云裳加害孤母后的事,无论是晏云裳还是萧千宸,他们谁都别再想在大楚立足!”
眼见太子的情绪终于稳定,幕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所以太子,我们目下一定得稳住,我们要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蛇打七寸,只要我们耐心蛰伏,总能将晏皇后这条毒蛇扼杀手中一击毙命!”
……
建文帝要去回雁山庄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下午便送到了宁王府。
彼时,晏凌正躺在紫藤花架下吃蜜橘。
“这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刚死了儿媳妇和孙子,竟然还有兴致去游玩。”绿萝给晏凌剥橘子:“王妃,以前奴婢总觉得皇家贵不可言,如今看来,有钱有势虽然重要,但没有一丁点人情味儿,那也太可怕了。”
晏凌淡笑:“人生在世,也不能只为权势富贵而活,人之所以称为人,就是人有感情。”
绿荞撇了撇嘴:“就是,千金难买有情郎,有的人呐,看似身份尊贵,可道德品行败坏,那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白芷眼波微动:“绿荞,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意有所指呢?”
绿荞一怔,她刚才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萧凤卿。
晏凌不以为意地笑笑:“绿荞就是有感而发,这些闲话别扯了,免得惹麻烦。”
话落,另一道戏谑的男声慢悠悠地插了进来。
“这儿是宁王府,王妃只管畅所欲言。”
晏凌一愣,循声回头,萧凤卿一袭青衣,指间转着一把折扇阔步而来。
“王爷。”几个婢女同时福身行礼。
萧凤卿随意地抬了抬手,径直走到晏凌面前。
“王妃好雅兴,在这儿纳凉确实很舒服。”
不等晏凌搭腔,他打开折扇,顺势坐在晏凌摇椅的扶手上,摇椅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咯吱咯吱地叫起来。
晏凌狐疑地打量萧凤卿,他面色白皙,神态自如,完全看不出受过伤。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萧凤卿只怕是铜墙铁壁之身,说不定朝他心口插一刀,他还能活蹦乱跳。
“王爷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萧凤卿侧目瞥着晏凌:“带你出去玩儿。”
晏凌冷淡:“没兴趣。”
萧凤卿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长指卷起晏凌肩头的一缕发丝把玩:“不,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你肯定感兴趣。”
他在最后两个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晏凌心念电转,抬头瞥着萧凤卿。
萧凤卿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阳光,深邃无比。
晏凌了然:“可稍后就得用晚膳了。”
萧凤卿拉着晏凌起身:“王府里的饭菜吃多了就很腻味,我领你去吃点儿新鲜的。”
……
晏凌以为会乘马车,结果走到石狮下,却没有见到人马的影子。
萧凤卿仍是那身青衣,走到她身边,见她发愣,不觉好笑,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你来骊京有段时日了,还没真正出来走走吧?正好,我今儿有空,做一回东道主,带你见识见识这骊京的繁华。”
晏凌嫌恶地避开萧凤卿的手,往他身后看一眼:“就你我?”
萧凤卿从善如流:“就我们。”
说完,他眼眸弯起:“莫不是王妃习惯了呼奴唤婢的日子,所以不愿轻车简从?我也能伺候你啊。”
晏凌瞪了他一眼:“去哪儿?”
萧凤卿率先迈开脚步:“到了就知道了。”
……
两人漫步在骊京的街道,朝护城河走。
晏凌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入目皆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烟火气息浓郁。
萧凤卿缓慢地摇着折扇,看到晏凌左顾右盼的样子,顿时笑了:“骊京比起杭州如何?”
晏凌淡声:“杭州当然不如骊京姹紫嫣红,倘若以花做喻,杭州是茶花,骊京是牡丹。”
萧凤卿好奇道:“你来骊京这么久,可有独自上过街?”
晏凌摇头。
“你莫非有社交恐慌?阿凌,你这可不对,骊京的名门贵族数不胜数,彼此间的关系盘亘交错,说不好哪天就有用得上的时候,你得花点心思去交际。”萧凤卿揶揄:“别人问起来,你堂堂宁王妃居然没个一二手帕交,这也太掉价了,不合排面。”
晏凌哼笑:“世家之间的结交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患难才会见真情,这种面子功夫做来有何用?锦上添花易得,雪中送炭才是难得。”
“我们阿凌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你不知道现实与理想是两回事?”萧凤卿啧一声,兴味地挑起眉:“不应该啊,听闻赐婚的圣旨下来以后,不是很多闺秀都给你下了帖子?”
晏凌的笑容更为讽刺:“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结识骊京名媛?”
萧凤卿粲然一笑:“不必客气。”
晏凌眸子一转,笑道:“你知道那些名媛背后怎么形容我的?”
萧凤卿很配合地问道:“怎么形容你的?”
晏凌一字一顿:“那个拯救了无数闺秀姻缘的女人。”
萧凤卿一怔,回过神来,朗声笑起来:“晏凌啊晏凌,你偶尔还真挺逗,我为什么一和你在一起,就这么容易开心呢?”
晏凌以为萧凤卿是在嘲笑她,她也懒得多思忖萧凤卿是真情或假意,扯了扯嘴角:“自然,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笑话。”
这话一语双关,萧凤卿一听就懂了。
他敛起笑意,定睛凝望着晏凌,女子面孔秀美,可惜眉宇间愠怒笼罩。
前头正巧有个商贩举着一捆冰糖葫芦走过来,萧凤卿瞅瞅晏凌,忽然抬步走过去。
晏凌站在原地,不明白萧凤卿又在耍哪门子花样。
没过一会儿,他拿着一根个头特别大的冰糖葫芦近前,递给晏凌:“请你。”
晏凌愣住:“我不吃这个。”
萧凤卿执意不收回手:“听人家说,女人吃了甜食,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你老是皱眉头,这么下去一眨眼就白发苍苍了,来来来,吃点甜的,乐一乐。”
街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人开始频频朝这边投来目光。
晏凌不好僵持下去,只得接过糖葫芦,随便咬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的滋味充斥口腔,糖浆的味道非常浓稠。
萧凤卿亦步亦趋地跟着晏凌:“好吃吗?”
晏凌口不对心:“不怎么样。”
萧凤卿歪头,打量晏凌几眼,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趁晏凌不备在她咬过的糖葫芦上咬了一大口,位置很微妙,就在晏凌啃过的那个地方。
晏凌垂眸盯着那颗糖葫芦,上面留着一大一小两个牙印,像半边凹陷的苹果。
萧凤卿嘎嘣嚼烂糖葫芦,咂咂嘴:“很甜,蛮好吃的。”
晏凌不悦地看着萧凤卿:“原来你喜欢吃别人吃过的,还真是品味独特。”
萧凤卿垂眼,长睫遮住桃花眼,浓密的眼睫下闪耀着细碎的微光:“阿凌岂是‘别人’?”
晏凌抬眼对上他缱绻的眸光,他总是这般模样,每次说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时,话音撩人,眼神深情,可心里却如止水平静无波,最终搅乱的反而是她的心潮。
晏凌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萧凤卿:“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说完,她的手挑衅一般地擎到萧凤卿眼下,骤然松开,那串只吃过一颗的糖葫芦便随着她的动作掉在地上,滚了几个圈,红艳艳的糖葫芦立刻沾上了灰尘,变得乌漆嘛黑。
萧凤卿垂眼,视线在脏污的糖葫芦上顿了顿,随即掠回到晏凌神色平静的脸上。
“阿凌,你没学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浪费粮食,是极其可耻的行为。”
晏凌反唇相讥:“对着可耻的人,我也只能做可耻的事了。”
萧凤卿闻言失笑:“你做捕快其实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讼师。”
晏凌也洒然一笑:“你以后除了做天下之主,还能客串做戏子。”
萧凤卿露出牙疼的表情:“你这张嘴得理不饶人,是铁打出来的吗?”
还不等晏凌接腔,萧凤卿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我怎么觉着这糖葫芦特别甜呢?是因为阿凌吃过的原因吗?啧,阿凌虽然是铁齿铜牙,不过真的很甜,又辣又甜。”
晏凌攥攥手指,冷声警告:“你如果不想我拿针线把你的嘴缝起来,最好闭嘴。”
萧凤卿连忙赔罪:“不说了不说了,阿凌,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暴躁?”
晏凌扭身就走:“没有。”
萧凤卿义正言辞:“人生这么精彩,暴躁只会辜负大好春光。”
晏凌走了几步,发现萧凤卿没跟上来,郁卒地转过身:“你在磨叽什么?”
萧凤卿打开折扇,一脸春风得意:“我在欣赏美人的背影。阿凌,你生了一副不错的蝴蝶骨,骨相极美,就是走路的姿势太粗鲁了,配不上你的天姿。”
晏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愤然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我可没闲工夫陪你消遣。”
“急什么?”萧凤卿强行牵着晏凌上了一座拱桥,扇端朝远处遥遥一指:“喏,就是那儿。”
晏凌顺着萧凤卿的手眯眼望去,只见拱桥下有座灰瓦白墙的小宅子,挂着的牌匾上书有“湖畔居”三个大字,间或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宅内走出来,估摸是一家饭庄。
晏凌蹙眉:“你带我来这儿吃饭?”
萧凤卿微微偏头,在晏凌的耳边喃语:“不是要调查孟氏的死因?没点线索怎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