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卿闲庭信步地走到校场的时候,晏凌和卓玛已经进了场中央。
卓玛本是男装示人,考虑到比武不便,晏凌适才便换了一身妃色劲装。
贺兰谌的目光落在飒爽英姿的晏凌身上,看着萧凤卿笑道:“宁王真是好福气,居然能娶得如斯佳人相伴。”
萧凤卿仍是纨绔不羁的模样,毫不谦逊:“然也,本王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何事,竟能换来王妃倾心相随。”
贺兰谌笑容更深了:“希望你们二位等会儿还能夫唱妇随。”
萧凤卿的笑意凝固了一息,随即满不在乎道:“我们夫妇同心,自能其利断金,不劳三皇子费心。”
贺兰谌没再接腔,兴味地望向场上。
耳边忽然响起萧凤卿聒噪的呐喊:“阿凌加油!一定要把对手打的落花流水,扬我国威!”
众人循声看去,不由得爆笑连连。
萧凤卿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面锦旗,旗面还用炭笔写了“晏凌必胜”四个大字。
此时,他正站在石墩上,手舞足蹈地挥动那两面小旗子,全然不顾旁人把他当傻子看待的促狭神情。
晏凌嫌弃地撇撇嘴:笑得傻狗似的,不懂什么叫过犹不及吗?
建文帝啼笑皆非:“这混小子,一天到晚就折腾这些幺蛾子,不做正事,改明儿朕得给他找点事做,不能堕了咱们大楚皇室的颜面。”
此言一出,晏皇后与睿王立刻互视一眼,晏皇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睿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轩眉微折。
萧凤卿上蹿下跳,依然在给晏凌鼓劲儿。
卓玛忍俊不禁:“宁王妃真叫女子羡慕。”
晏凌失笑:“哪里哪里。”
萧凤卿不过是在做戏迷惑外人而已,她在他心里,是谈不上分量可言的。
这么一想,晏凌更觉得萧凤卿碍眼了。
没人喜欢当被操控的提线木偶,何况是被名义上的夫君视作挡箭牌。
心思落定,晏凌朝高阁拜了一拜,然后稳步迈向兵器架,冲卓玛拱手道:“刀剑无眼,我们今日的比拼点到为止即可,若有误伤对彼此都不美。卓玛姑娘,请选一件趁手的武器吧。”
卓玛洒然一笑:“谁说我们比的是拳脚?”
晏凌一愣,场上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萧凤卿缓缓停了挥旗的动作。
卓玛朗声道:“我要与宁王妃比试的,乃是临危不惧的定力跟胆魄。”
晏凌从容不迫:“如何比试?你不妨直说。”
卓玛负手踱了几步,双目触及贺兰谌深沉的眼色,她沉了沉心绪,扬声说:“我们在脚下画圈,蒙上眼,然后找两个箭术不佳的人往我们的致命处射箭,谁躲开的箭最多、没受伤或受伤少,便算赢,条件就是不许离开那个圈。”
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萧凤卿眉心一跳,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扫向了仿佛胜券在握的贺兰谌。
萧凤卿大急,最先抗议:“这不行,都说了是箭术不佳的人,还冲你们的致命处发箭,万一伤到了算谁的?而且还蒙着眼呢!”
卓玛不以为然:“本姑娘方才也说了,比的就是那份临危不乱的胆识,这在我们西秦,也是最常见的比武方式,胜者为王。”
“还是说……”卓玛转身,似笑非笑地盯向一言不发的晏凌:“宁王妃只是徒有其名?”
萧凤卿瞪着卓玛:“少使激将法,我家王妃不比了!”说完,他跑上前想拽走晏凌。
晏凌岿然如山,任凭他怎么拉都不动。
贺兰谌挑眉:“既然要玩,就玩盘大的,宁王妃武艺精湛,难道还怕这区区雕虫小技不成?”
晏衡面露怒色:“强词夺理,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吗?再说了,宁王妃亦是千金之驱,岂容轻忽?”
贺兰谌寸步不让:“卓玛也是西秦的郡主,她是有品级的,她能玩得起,宁王妃玩不起?难道宁王妃瞧不起我们西秦人?那还说什么四海一家的好听话?”
眼见下方吵开了锅,建文帝正欲开口,恭亲王忽道:“皇兄,你就允卓玛姑娘奏请吧,他们是客,我们是主,不能让人看扁了落下话柄。”
沈淑妃犹豫片刻,终是劝道:“倘若伤了晏凌怎么办?”
恭亲王满不在乎道:“宁王妃是皇室中人,她该为大楚彰显赫赫雄威而出力,况且,宁王妃可以有无数个,但大楚,万万不能做西秦人眼中的缩头乌龟。”
最后一句话完全说到了建文帝的心坎儿里。
晏凌并非无可取代,她若受伤或者死了,他给晏家功勋弥补再帮萧凤卿重新娶个王妃就是,反正大楚不能在西秦人跟前抬不起头。
萧凤卿瞥着处于漩涡中心的晏凌,她面色平淡,倔强地挺立,似乎旁人唇枪舌剑的事体和她毫无干系。
他捻了捻指腹,寻思着自己的态度还应该再坚决一些,遂撩袍跪了下去,朝高阁深深拜倒:“父皇,您不能答应卓玛,人命关天,绝非小事。”
建文帝略过萧凤卿,他坐在高台之上,灯火辉煌,辨不清他的表情,语气却含着迫人的凛冽:“宁王妃,你自己怎么说?”
晏凌泰然自若,声色清越:“儿臣应战。”
丁鹏教她仵作与武术,箭术自然也不在话下,她对自己的实力心如明镜,她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晏凌非常淡定,但萧凤卿却是五味杂陈。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在此之前,他应该是希望晏凌答应卓玛的,他对晏凌的底细一清二楚,晏凌越是被建文帝赏识,将来东窗事发,建文帝的杀心才会越重,晏云裳的下场也才越惨烈。
然而,眼下听见晏凌云淡风轻地说她应战,他又觉得,她应承的太草率,太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心上。
晏凌垂眸,迎着萧凤卿那双墨色氤氲的眼,她突然微微一笑,曲身虚扶萧凤卿:“王爷请起,您曾说妾身战斗时的模样最有朝气,今夜,妾身愿为大楚还有您,背水一战。”
建文帝的眉头顿时舒展,心情更为疏朗:“宁王妃真是深明大义,小七,你还不起来?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跪,成何体统?”
萧凤卿诺诺应是。
晏凌顺势扶起萧凤卿。
“你要小心。”萧凤卿俯身在晏凌耳畔叮咛,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道:“好好表现,让我父皇主动吩咐你教我箭术。”
夫妻两人执手相看,落外人眼中,好不深情!
卓玛看了眼晏凌、萧凤卿,又看了贺兰谌一眼,后者眸子佯装不经意地飘向某侧。
左下首的贺兰徵白衣清隽,面如冠玉,一副遗世独立的超然姿态。
卓玛心领神会,再次出声:“为了不有失公允,不如射箭者就从在座诸位里选。”她侧眸投向萧凤卿:“宁王殿下,你这么不放心你的王妃,要不,你来试试?”
萧凤卿眼珠子一转,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好!这可是你说的,本王的箭术射遍骊京无敌手,百步穿杨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届时你被本王伤着了,可别找贺兰谌哭!”
贺兰谌哈哈一笑:“卓玛,去吧,但愿宁王殿下能令你哭着回来找本殿。”
闻言,卓玛笑了笑:“卓玛亦然。”
萧凤卿冷哼:“那还有一人呢?”
崔烨建议:“正所谓礼尚往来,公平起见,咱们大楚也从西秦人当中选一个。”他沉吟半晌,双眸蓦然一亮:“要么就贺兰质子吧,贺兰质子是读书人,虽不善武艺,箭术也恰好中游。”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都有志一同地睇向了举手投足几可入画的贺兰徵。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十指修长,眼眸如同绝佳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见众人打量他,他放下举着的酒樽,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楚皇陛下,本殿荣幸之至。”
比试正式开始。
晏凌和卓玛走进各自那个不足两尺的圆圈。
火把上的火簇随风闪烁,贺兰徵朝晏凌谦逊施礼:“得罪了。”
晏凌淡声:“无事。”
说完,晏凌由宫人系上宽大加厚的黑缎。
萧凤卿的视线在晏凌与贺兰徵之间略略游移,随后低眸,装模作样地试弓架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光是瞧萧凤卿双手驮弓的姿势,众人就笃定他刚对卓玛的豪言壮语全靠不经大脑吹出来的,百步穿杨是绝无可能。
贺兰徵比萧凤卿稍微好一点,他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身上自有一股书卷气,那只巨大的弓弩到了他手里,反而衬得他身形单薄。
贺兰谌傲慢地斜乜萧凤卿一眼,并没分给他多少关注,而是眸色沉沉地锁定了贺兰徵。
如今西秦国内,储君之争趋于白热化,他此番前来大楚便是为了尽量赎回贺兰徵,他是女奴所生,本身资质平平,早就注定无缘皇位。
但是……
贺兰谌眯了眯鹰眸,他是拥立五皇子的,对于会给五皇子登基带来的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得未雨绸缪地拔除。
包括贺兰徵。
听闻贺兰徵这些年,幽居在大楚的皇家别苑,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才干亦是平庸无奇,他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
今夜刮西南风。
晏凌偏耳辨认风向,眼前漆黑一片,没了视觉,所以其他感官就愈加灵敏。
卓玛提的要求不难,难就难在,射箭的人随时变换方向,但她却不能跃出那个小圈子。
至于萧凤卿,她压根儿不担忧。
那只千年成精的老狐狸,时时刻刻都能逮住时机表演,无论何种困局,都能游刃有余。
晏凌定定心神,放空大脑,凝神静气开始迎接将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
贺兰徵眯眸注视着三丈开外的妃衣女子,右手吃力地拉开弓,慢慢下沉,他走到晏凌的左上方,冰冷锐利的箭头瞄准了她的心脏。
身侧的萧凤卿余光扫到贺兰徵的举动,心头瞬间一凛,这一分神,萧凤卿手里的箭就中气不足地射了出去。
箭矢仿佛垂死老者驾鹤西去前吐出的一口浊气,还没吐完就被扼了回去——箭矢堪堪停在卓玛脚尖边。
贺兰谌一阵大笑,嘲弄道:“宁王的百步穿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小王算领教了。”
萧凤卿没好气地瞪着贺兰谌:“本王的独门秘技哪能给你这凡夫俗子看到?你懂欣赏吗?”
贺兰谌笑笑,转眼看向贺兰徵。
贺兰徵的箭矢已经发出,准头不足,射程却碾压了萧凤卿,晏凌轻轻巧巧地避过。
如此几次,晏凌跟卓玛都毫发无损。
恭亲王肆无忌惮的眸光在晏凌身上绕了绕,突然道:“皇兄,不如一次射三箭吧?小七媳妇和卓玛姑娘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加大难度才能更有看头。”
建文帝眼里露出一抹深思,须臾,很快做了决定:“邢公公,把朕的意思传达下去。”
听令,晏凌的反应仍很淡薄,卓玛也没在意。
就在侍卫将箭支送上来后,晏凌倏地扯下了缎带,她仰首看向建文帝:“父皇,儿臣与卓玛旗鼓相当,这种比试方式三两下也试不出高低,无非是浪费在座诸位的时间,儿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建文帝来了兴趣:“你说。”
晏凌扬声道:“就让儿臣和卓玛蒙眼互相朝对方射箭吧,一次三支,三局定胜。”
一语出,满座皆惊!
萧凤卿深深凝了一眼晏凌,这法子确实比卓玛的要更立竿见影,且还免去了他惺惺作态的工夫。
“不行,这岂不是更危险?”萧凤卿作势紧锁眉头,断然否决:“本王不准你冒险!”
晏凌点头一笑,樱唇微翘:“王爷,信我。”
她的眼神明亮坚毅,甚至比灯火还要灼目。
萧凤卿顷刻间哑然,垂在身侧的手微蜷。
晏凌转头看着卓玛跟贺兰谌:“不知二位能不能接纳我的提议?”
卓玛还没接腔,贺兰谌就已经颔首:“王妃的气概确实不输男儿,就依王妃的。”
晏凌清清淡淡的声音含着一丝傲气:“三皇子,如果本妃赢了,你们得答应本妃一个条件。”
贺兰谌眼里闪过思索,但目下箭在弦上,局势已由不得他退却,他沉声道:“一言为定。”
贺兰徵眼帘低垂,眸中淌过幽幽暗芒。
晏凌将劲装的袖子重新扎好,走到贺兰徵身侧,素手微抬,贺兰徵会意,手中的大弓递给了晏凌。
“多谢质子。”
晏凌毫不费力地握着那把弓回到了原位,又示意侍卫给她取来九支箭。
刹那间,在场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晏凌身上。
她是一出生就遭卫国公府流放的庶女,名扬杭州却始终不得重视,回骊京不到一月就被赐婚给臭名昭著的宁王,以嫡女身份嫁入宁王府,这般跌宕起伏的人生,让市井小民津津乐道。
此刻,这个备受民间争议的女子就站在皇家校场,为大楚而战。
晚风盘旋,撩起晏凌鬓边的碎发,她的表情冷静果决,虽不具倾世美貌,但她身上透露的强韧气魄,令男子都自叹不如。
卓玛的面色也渐渐变得凝重,她对大楚皇帝说的话半真半假,西秦人的确常以射箭发起挑战,但找的不是箭术不佳的人,恰恰相反,晏凌说的规则才是他们西秦的那一套!
“卓玛姑娘,得罪了。”
晏凌双眼被覆,身上那股从容不迫的气量,仿佛流泉缓慢漫过众人心头,连带着满脸急切担忧的晏衡都稍稍放松了些许。
萧凤卿的视线凝聚在晏凌那头。
这一刻,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心中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
正胡思乱想着,铜锣响动,规则更残酷的游戏再度拉开序幕。
……
晏凌战胜卓玛的把握至少有九成。
这得多亏她师父丁鹏十年如一日的苦心教导,他把一身的本领都倾囊相授,让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少女一步步走向其他女子触碰不到的领域。
曾几何时,破案和练武就是晏凌最热衷的事。
那时的她,是无拘无束翱翔天际飞鸟,她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被困在重重朱墙中不得自由。
晏凌收拢心神,耳廓轻动,头微微偏到一侧。
正如晏凌所言,这样的比法比原先更有看头,也更能带动现场紧迫的气氛。
但凡不慎,受伤是小,送命也不稀奇。
这是真正的性命攸关,绝非初时的小打小闹。
三箭排空骤至,连珠齐发,裹挟森森寒意,刺破空气中涌动的燥热,几乎戳面。
晏凌眼疾手快,猛然屈膝跪地,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将身体扭转旋跃,避开箭矢的同时,出手如电,迅速拉开强弓反手射出三支锐箭!
卓玛同样扭身躲过,弯弓搭箭,听音辨位后往晏凌的腹部疾射三箭。
晏凌单手撑地,飞身跃起,右腿踢开箭矢,一排箭矢凌空向卓玛激射而去,三道白亮的火芒势不可挡,如影随形地环绕着卓玛。
卓玛提起内力相克,气息微喘:“王妃真有须眉含刀横扫六合的潜质,不长在西秦,可惜了。”
“我为自己是大楚人而骄傲。”晏凌神情平淡地再度拉弓:“卓玛姑娘,最后一局了,前两局咱们持平,这一局无论如何都要分出胜负。”
卓玛迅速调匀内息,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很好奇,宁王妃的条件是什么。”
晏凌嫣然一笑,侧脸在灯火下幻化出炫目的光:“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
话音未落,晏凌骤然腾空而起。
然而,这次卓玛比她更快,劲箭分发,一箭未至,另一箭又紧追而来,支支气势如虹,犹如实质地追随着晏凌的每一个动作。
满场人的心尽皆被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卓玛冷脸射出第三箭。
萧凤卿神色微凝,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晏凌身上,他忽觉有道眸光若有若无地划过自己,他稍稍侧眼,对上了沈淑妃讳莫如深的双眼。
母子二人的眸光交集不到半息,萧凤卿抿唇,沈淑妃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萧凤卿望向场上。
不知怎的,晏凌闪避的速度渐渐变得滞缓,外人看来,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晏衡面色发白,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场上。
“老爷稍安勿躁,阿凌会没事的。”
慕容妤温声安慰,眼底却无所触动。
晏凌徒手劈飞一箭,肃容站定在原地,等到卓玛射出第二箭的时候,她鬼魅一般变动身形,猛然暴起,强弓被她拉满到极致,三箭被她运足内劲离弦飞射向对面。
被灌注强劲的四箭互击相撞,噼啪声接连响起,晏凌的箭射穿了卓玛的那支箭,卓玛的箭断成两截,而晏凌的三箭势如破竹继续往卓玛的心脏处齐齐激射而去!
“好!”
建文帝振奋欣喜,抚掌大笑。
有建文帝起头,其他人也或鼓掌或赞叹。
氛围沸腾喧阗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卓玛的最后一箭亦迎着晏凌的方向风驰电掣飞来!
周围喧哗的环境影响了晏凌听音,再加上精神本就处于高度集中紧绷的状态,她疏神下,反应不禁慢了半拍。
说时迟那时快,就是这半拍让本能全身而退的晏凌翻了船,那支冲力十足的劲箭自她肩头狠狠擦过,火辣辣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萧凤卿瞳孔一颤:“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