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呢?”
眼泪豆大豆大的落,苏青鸾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落过泪,就像是要将胸腔肺腑里所有的难受全部倾泻出来似的。
额头触着额头,她的话语一字一句的飘进小药的耳中,却不知什么时候他紧咬的上下齿开始了松动,却频频的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师傅呢,他在哪里……”小药推开了苏青鸾,眼神中依旧有着仓皇和无措,但已经少了刚才眼中的那种锐利锋芒和戒备了。
他左右寻找着,最后看到师傅的那具骸骨依旧停放在大石头边上,才停歇了下来,就这么半跪在地上,双目呆呆的望着他。
一时之间,他竟有种无所适从的错觉,看了看老怪的尸骸,又看了看苏青鸾,就像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样,竟分不清楚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我不,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坛子呢,药庐在哪里?”小药撑着地面仓皇的起身,起身来时手掌还抓住地面一把沙,站起来时沙尘扬起,迷在了他与苏青鸾两人中间。
这一把扬尘,就像是隔绝开两个人的距离。
苏青鸾知道,小药这会进入了一个认知错误的时刻,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到底眼前哪是对哪是错了。
他在药坛里泡了几十年,在记忆的深处早就刻下了那段痛苦,仿佛与生俱来,即便的和苏青鸾脱离了十年,但是那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东西,除非削骨重塑,否则,他永远是那个浸泡在药缸里的药童。
在尘埃落定下来之后,他蜷缩在师傅的身侧,口中喃喃的说道:“我好好做个药引子,师傅你看我乖乖的,乖乖的……”
“师傅打我,也是迫于无奈!”
“师傅很惨的……”
“怪我不好!”
他蜷缩在那块大石头下面,弯曲着身子就像是在那药坛子里的姿势一样。
苏青鸾没有说话,她的手指被小药咬破,此刻毒从指尖窜进,萧肃容过来要扶住她的时候,却被苏青鸾一推,在毒素的侵蚀下,她的步履也有些踉跄。
她一步步走向小药那边去,口中一字一句的否决掉小药的那些话。
“生而为人,你有活着的权利,有开开心心、被人疼爱着长大的权利,因他一己邪念害了你这么多年,他不惨,惨的是你,是和你一起被偷盗回来当药引子的孩子。”
“你不是药,你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有长大的权利,可他不给你这个机会,小药……你介意吗,被人叫做怪物?”
“长不大的怪物,你敢把衣服脱下来,把头发披散下来,在世人面前赤|裸|裸的活吗?”
“你不敢,这些都是被他所害。”
苏青鸾踉跄着走近小药身旁,蹲下身来让他看向自己,即便泪流满面,也依旧咬紧牙关,“小药,你是站在天地之间活生生的人,不是泡在药坛子里等他去扼杀的毒虫或者草药,人与这些东西是不同的,你知道……寻常人家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吗?”
这句话,让小药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苏青鸾。
长大这回事,对小药来说半点印象都没有,几十年如一日都是在那锥心刺骨,剥皮抽筋一样的痛楚之中过来的。
苏青鸾说,“你该在摇篮里长大,在母亲的怀抱里,在父亲的呵护下,你该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娶妻生子,或学文习武,或成栋梁之才,哪怕当个贩夫走卒,最起码也是个生老病死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毒药浸泡到永远停留在这里。”
“他待你不好,极为不好,你在他手里连蝼蚁畜生都不如,小药,小药……跟小苏走,走出那个药坛子,好吗?”她说着,慢慢伸出手来,将小药蜷缩的身子拉出来。
可是,当她拉起小药来的时候,身后那具骸骨黑洞洞的仿佛那双目还在。
那个目露凶光的奇相老者,一怒起来两条长眉毛就一颤一颤,朝小药冷喝一句,“你胆敢?”便能吓得小药心肝惧怕。
“我不敢,不敢!”小药跪趴在骸骨面前不断的磕着头,用力之重,致使得人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血色,仍旧不止。
苏青鸾见状,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在这一刻尽成了怒意,她撑起身来绕过小药,径自将那具倒在石头边上的骸骨一提。
她咬牙切齿,将那副骸骨定在石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你生前恶事做尽,害了小药一辈子,到死了还不肯放过他?”
小药拉着苏青鸾的身子,哭着喊道:“放开他,小苏你放开他,放开我师傅,小苏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小药,你看清楚,他不是你师傅,他是魔鬼,魔鬼……”苏青鸾定定的看着小药,咬牙道:“就该下地狱。”
小药怔怔的看着苏青鸾这话,这一刻涕泪俱下,似懂非懂的看着苏青鸾,似乎并不能懂得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苏青鸾拽住那副骸骨,拖曳到悬崖边上。
小药吓到了,他追上去一把扑倒了苏青鸾,原本还没到悬崖边上的骸骨,却被小药这一扑,苏青鸾整个人朝前趔趄了几步,这一趔趄手一松,手里的骸骨就这么往悬崖边上坠去……
半个身子以上的骸骨挂在崖边上,只剩那一双黑洞洞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小药趴在苏青鸾的身上,看着那眼洞里折射出多少年来的往事。
有一夜,小药守在药坛子里,忽见老怪又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个小孩儿,小药记起来了,那个小孩还冲自己笑了。
可没过多久,那笑容就不见了,在哭喊声之中,师傅说:“这药引子不行,蔫了吧唧的,用了得了……”
用了得了!
他们是人啊,小苏说的,会哭会笑的人,不是药,也不是草……就像记忆中那个冲他一笑的同伴,小药记得,自己也是会笑的。
但是此刻,映在悬崖边上这具骸骨的眼洞里,小药却忘记了自己怎么笑……怎么笑?
他难受,他悲愤,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冲自己的笑后来又死去的孩子,就像是自己,此时此刻只剩下恨不得把肺腑全部哭喊出来的呐喊声,“他,他……”
“他不是……不是我师傅,不是,他就是魔鬼!”
终于,小药冲着挂在悬崖边上的那副骸骨大声吼了出来,在这吼叫声中,伴随着风吹过来的那一刻,骸骨原本就摇摇欲坠了。
在这一刻,忽然砂石一松,那具骸骨也无处着力,直接往悬崖万丈下坠落。
直至这一刻,苏青鸾看到了她的小药回来了,她迷蒙的想睁开眼,可是却是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甚至于最后想要伸出手再来捧捧他哭成泪人儿的小脸,也没那个力气了。
哦,她记得了,这瓜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有毒,一口就咬下去,苏青鸾忍不住破骂了一句,“破孩子!”
随后彻底晕了过去。
小药趴在悬崖边上,看着那万丈悬崖下云雾缭绕,那一段在药坛子里浸泡了几十年的过往也一并坠落了下去。
他喃喃的说:“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苏青鸾,竟也随着她一并晕了过去。
萧肃容见状,赶紧冲过来抱起了苏青鸾,旁边歌尽提醒,“她的指尖有毒。”萧肃容才恍然,将她放下,想也不想将自己衣襟下摆一撕,撕开的布条绑住她的手臂筋脉,防止毒液窜流,于是一口一口帮她将毒液吸吮出来。
歌尽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小药。
“去哪里?”歌尽问。
“先回草庐。”萧肃容想了想,又说:“君无双在那里,这些被偷盗来的小孩总该有个交代。”
歌尽一想也是,看了看昏迷的苏青鸾。
萧肃容知道歌尽在担心什么,他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歌尽这才放心,抱着小药先行回了草庐去。
悬崖边上,晨风伴随着朝阳彻底升上了天空,无尽的黑夜也终将会过去,照映着在悬崖边上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处,难舍难分。
萧肃容直到帮苏青鸾将毒血吸进,最后吸出来的是鲜艳的红时,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昏迷之中的苏青鸾,一时陷入了怔忡里。
守在锦城义庄里的苏青鸾,性子随了她师父,凡事睚眦必报,谁跟她结下梁子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传闻……身边跟了个小药童。
这两人在锦城的名声,一个狼藉,一个抠门。
大的好那一口酒,一身江湖气,掘人坟墓挖人祖坟不在话下,小的看上去柔柔弱弱,什么事都被苏青鸾使唤着,可是实际上却是掌管着她的财政大权。
就是这样一对在锦城闹翻了天的组合,人见人败,花见花蔫的两人,今日萧肃容才知道,那灿烂不良的外表下,深藏了多少苦楚,以及情谊。
直至此刻,萧肃容才彻底相信,小药于苏青鸾而言,真的很重要。
这种情感,是萧肃容尤为羡慕的,他看着她昏迷中的睡颜,因为中毒的缘故脸色铁青难看,但仍旧止不住她眉梢的那一许娇俏与温柔。
萧肃容淡淡的道:“什么时候,我在你心中能有如斯重量?”
说着,他心中情动,总是忍不住,他难以止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想念,此刻就连看着她的目光都有难以遏制的激动荡漾着。
他道:“我保证,就这一次!”
说着,他偷偷的垂下了头,轻轻一吻,如蜻蜓点水,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