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光影如同被剪过一般的细碎,和着风与尘,伴随着苏青鸾的身影的进来时,晃了晃,动了动。这盎然的生机啊,照见了这个蒙尘了许久的医馆。
“好不容易,破案了呢!”苏青鸾在双手负在身后搅弄着指头,看似悠闲的说了这么一句,但目光却一直盯着文嬛儿。
文嬛儿的手停了一下,这一下,是抬起了头,眼中含着水雾的看着苏青鸾,红唇欲启,可张了张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后又闭上了,只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你恨你爹吧!”苏青鸾走到药柜边上,将身子倚靠在那柜子上,也是一副惋惜的模样,但看文嬛儿的时候目光已经少了些许探究的意味了,案子已经破了,也无须再以怀疑的目光去看任何人,此刻她只想和文嬛儿聊聊。
“你爹一生爱好名声,你受了辱,他都只是想全了自己一生的医德,没有为你讨回半点公道,对吗?”苏青鸾斜着头看文嬛儿。
文嬛儿不说话。
苏青鸾也浑然不在意,“我也见到了赫云娘,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受了她的蛊惑指使将小云雀的药给调换了,可最终你爹却是在她手上,你们都是为了心中一缕相思不肯放手的人,到此该终结了。”
说到此处时,苏青鸾发现文嬛儿低垂的地方,地砖上有一滴一滴的晶莹往下坠,无声的淌在砖缝上。
苏青鸾叹了一口气,“你爹的尸首在衙门,如果,如果你想去认的话,就去吧,如若不想的话,衙门会按照无人认领处置,结案之后一并葬了。”她说着,直起身来朝文嬛儿面前走去,“但,你若是去认领了,有些做过的事,未必能抵赖得掉,除非……”苏青鸾说着,却不忍再往下说去。
她想了想,却是挥了挥手,多余的话不用说,她知道文嬛儿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而后看了一眼这座医馆,也算是最后的交代了。
在这桩案子当中,苏青鸾只不过都是一个身外客罢了,现在案子结了,她也要出发去云城了,一切与她再无干系。
她出了医馆的大门,迎着逐渐升高的日头,小药靠在门边上歪着头,刚才她们在里面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哦,正确来说,是刚才苏青鸾在里面自言自语的话小药都听到了。
但是,小药就是有不懂的地方,“小苏小苏,她去认领无法抵赖掉自己做过的事,除非什么?”
小苏这人,总喜欢装高深,说话说一半,太不可爱了。
苏青鸾牵起了白玉骢,丢给小药一个白痴的眼神,但还是开口给他解释,“除非她一直这么装疯卖傻下去,在世人眼中,既可悲又可怜!”
“啊?”小药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除了去认罪,或者继续装傻下去,没其他办法了吗?”
“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接下来事情多了去……”苏青鸾不满的嘟喃了一句。
“还有什么事?”小药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要去云城了,义庄里躺着那些个老少爷们,你不得帮忙给埋了?”
“可那些无人认领……都躺着那么多年了,新坑又湿又冷,他们会不会不适应?”
苏青鸾停下了脚步,对小药那脑袋中装着的想法不禁感到无语,“要不,你先替他们暖暖坑?”说着,苏青鸾也煞有其事的道:“说来,在义庄也相伴了这么多年,忽然要离开了倒还有些舍不得。真可惜了,没能等到这些无主孤魂的家人前来认领,哎!”
说着,苏青鸾兀自一个人牵着白玉骢往前走去,不住的摇着头,叹气声一声高过一声,映着日光身影,一人一驴的步履,显得格外萧条。
看在小药眼里,竟是这般的感动不已。“小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就是一个好人,非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讨厌,害得人家眼睛都想进沙子了。”
小苏明明就是有着菩萨一般的心肠,就连义庄里那些没人认领、毫不相识的骸骨,都这么为他们难过,小药下定决定,这辈子跟定小苏了!
苏青鸾走在前方,白玉骢刚醒,还迷迷糊糊的,苏青鸾牵着它走它就走,这会倒也温顺得紧。只见苏青鸾一只手牵着驴子的缰绳,一只手在掐着手指头心中盘算。
“庄里有几具骸骨是摆放了五年以上的,还有几具是两三年的,近两年也是有的……要是他们的家人来认的话,单是停放费都是好大一笔,更别说这些年的照料费用了。啊,亏了亏了,可是云城我非去不可,等不到他们家人来付钱了。啊苍天啊,大地啊……”
小药看着前方苏青鸾不知道嘀咕着什么,时不时哀嚎出来的声音,更是潸然泪下,“小苏真是个好人!”
回到义庄里,苏青鸾忿忿的就将那驴子往院子中一扔,跺着脚往停棺的后堂去,小药牵着白玉骢去喂草料的时候,苏青鸾坐在一个棺材板上跟他们聊着天,时不时的激动哀嚎出声。
“小苏真是个好人!”
苏青鸾压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小药心里的形象是无限的被拔高,她只心疼加肉疼白白照看了这些无主孤魂这么多年,半点本钱都没收回来,回头还得倒贴着把他们全部埋了。
想想,被死人占了便宜的感觉真不好。
回到义庄里,连日来都在外面奔波麻子一案,义庄也鲜来打理,加上春日蚊虫多,苏青鸾坐着坐着就被叮了,于是她又起身来在这周边熏上了艾。
烟熏袅袅,在这偌大的停尸堂里,倒也熏得少了许多异味与蚊虫。
苏青鸾看了看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义庄,手中拿着艾草把忽然呆住了,“亏就亏吧,如果这一趟去云城顺利的话把兄长找回来,还得腾出个地方砌个屋子给他住。”说着,她看了一眼这屋子里停放的棺材,呵呵的干笑了几声,“我这里免费给各位住了这么些年,各位也该心存感激了。”
这不,苏青鸾想着,反正要别离,于是多给他们烧上几柱香,燃起的檀香,每个棺材头都插上了一大把,苏青鸾口中还振振有词。
“各位客死异乡的也好,无人认领的也好,寿终正寝的也罢,半路夭折的也好……都与我无关!近来春雨多蚊甚是扰人,你们在义庄里停放的也够久了,再这么下去我这地以后要想改成客房,都没法住人了。”
苏青鸾一边薰着艾,一边上着香,还一边说着,随手指了最里边那口最破的棺木,“就你,还有你你你,在这里都睡了有四五个年头了吧?”
“不是我不收留你们,再在这里耗下去,回头我把兄长找回来他也就没地住,既然各位尸骨无人认领,也该入土为安了。大不了这些年各位的房钱我就不收了,来日若是你们的家属找上来,我再带他们去你们分头认领,带你们回乡入土。我这上有老下有小也需要张罗,所以各位食了这最后一顿香饭,明日我送你们上路罢!”
苏青鸾挨个棺材插上香火,头一次这么认真与虔诚。
可一看这并排的棺木也不知上到何时去,遂将整撮香最后全部插在香炉上,嘴里还叨念着一块吃也是一样的。转头又义正言辞的对着并排的棺木道的:“各位放心,我定找个风水先生看一处风水宝地,管叫各位到时候也挨着住一块,泉下好作伴。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义庄小庙就不长留各位主了。”
将这些香火上完,苏青鸾拍了拍手,末了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又添了句,“不过,先说好,来日你们家属若回来找,房租还有今日香饭钱,得结清啊!”
小药喂完了白玉骢,从后院绕回来的时候,见苏青鸾还在那里,不禁又再度感慨,“小苏心地善良。”
苏青鸾正好瞥见了小药,于是吩咐,“小药,明日开始,安葬这些主的活就交给你了,安置好了咱们安心上云城。”
“小苏放心,包在我身上。”小药义不容辞,“保管每一个都葬得妥帖。”
苏青鸾点点头,“事了拂衣去,挖坑靠小药。”
原本以为,这些个事情办下来三五天便能完成,谁知道小药下葬时,除了要看风水,还要修坟,偶尔……还能在乱葬岗那里见到依旧顶着疯癫的文嬛儿。
在麻子的坟茔边上,也多了一座,文大夫的。
听说文嬛儿后来痴痴傻傻的去了衙门,趴在自己父亲的尸体边上不肯走了,也不说话。衙门结了案,正愁无处安葬这些尸首,见文嬛儿痴傻可怜,又是她自家的父亲,于是文嬛儿装疯卖傻之余躲过了盘查,将父亲的尸首领了回来安葬。
后来,当苏青鸾吩咐小药去韩赟府上帮忙将他夫人的棺木下葬时,却听府里的下人说大忍带着夫人回乡安顿了,想来,韩赟最后还是带着夫人葬在家乡处了。
再后来,听说韩赟带着人去到屠户的家中,“当年云雀娘子悬梁一案,请你走一遭!”
听闻,那屠户早已双手颤抖无力,因是宰牛时被牛后蹄踢到,至此再不能提刀。当这屠户年近半百时,见到韩赟风光归来,带着妻子下乡荣葬。
却没想到如今他功成名就,依旧肯撕下一切荣耀,来为妻子当年的委屈,讨回一个公道,也再不怕被人以此笑话。
屠户直呵呵笑了起来,直道:“报应啊,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