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原接下谢容与带着锋芒的一剑,脑海中,忽然闪过离开上京时,章鹤书对自己说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知道,小昭王这么尽心地查洗襟台之案,从不是为了任何人,他是为了自己,洗襟台三个字于他而言就是一道枷锁,他这半生,都在竭力挣脱开这道枷锁。”
小昭王究竟是谁?
他是沧浪士子的后人,是先帝亲封的王,是眼下持剑的玄鹰司都虞侯?
不,都不是,火光倒映在谢容与好看的双眸,眸中的目光清晰且坚定。
封原忽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当年士子投江为谢家小公子的罩上云霾,昭化帝执意接他进宫,王的身份为他这后半生罩上囚笼,尔后洗襟台塌,他在方寸天地间被挤压得无处可去,所以不得不带上面具,化身他人。
可是他太聪明了啊,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执笔也好,持剑也罢,他既不是如他父亲一样凭栏醉卧的书生,也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帝王信赖朝臣看重的殿下,哪怕眼下在这乱军火光中,白衣持剑的他也是一抹假象。
他该是挣脱枷锁后,乘舟辞江去的逍遥容与。
而他这一路走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挣脱开一个叫洗襟台的魔障。
封原甚至明白了,这个高高在上,克己复礼的小昭王,为何会对一个山野女贼的如此情衷,也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所有美好。
封原在想通这一切后,心中忽地产生了一个惊惧的念头,如果说,自己今夜不能毁掉岑雪明留下的证据,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死无葬生之地,那么对于小昭王来说,如果不能让洗襟台的真相昭于天日,等着他的会不会是无尽的云霾。
所以他们都是一样的,谁都没有退路,谁也不能相让。
无论是小昭王还是玄鹰司,都会拿性命纠缠住他。
谢容与算准他不敢当着监军的面对一个王下死手,只身缠住他,就是为了给卫玦争取时间,不让山上的兵卫炸响火药。
不能再拖下去了!
下一刻,山上的流矢再度飞来,封原趁着这一刻径自后撤,径自朝山上大喊:“将士们听好了,即刻——”
不待他话说完,谢容与似乎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任凭一道流矢擦破自己的左臂,送剑向前,如水的剑光直指封原的肩头,封原心知不能耽搁,任凭剑光没入肩头一寸,把余下的话喊完,“引燃火绳!”
随后只手拔出剑头,任两边的兵卒掩护,朝山上撤去。
山上火光大盛,玄鹰卫的人数毕竟是劣势,地势也不占优,山上的油罐早已被砸开,火油浇了整个山头,随着带火的飞矢落在山端,只听“轰”的一声,山面山野顿时燃起一道火线!
下一刻,震天的兵戈声中,忽然传来“滋滋——”的闷响,谢容与只道不好,对附近的祁铭和章禄之等人道:“不必拼了,后撤!”
与此同时,另一端,卫玦也高声道:“山上的玄鹰卫听令,立刻朝西面后撤!”
他们被困住的地方三面环山,只有西面有一个豁口,可以通往营地与外山,而封原的兵马集结在正东面朝他们逼来,两侧山间,“滋滋——”的引燃声蓦地一顿,下一刻,只听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山间地动山摇,夜色顿时被浓烟覆盖,迸溅出来的飞石砸向人群,封原居然在两侧山间同时埋了火药,将玄鹰卫困往山下。
虽然这火药是他临时所制,威力并不算大,但两侧山间的火线与炸松的山体,使玄鹰司所处的山下丘低狭小无比,根本无法面临再一次带着火的箭雨。
这世上其实很少会有奇迹,玄鹰司以两百人对上封原五百人,支撑到眼下已是难得,卫玦带兵挤过来,疾声道:“虞侯,属下留下断后,您先往西撤——”
谢容与往西侧豁口看一眼,“两侧山间的火药的威力太低,那么多硝石去了哪里?”他说着一顿,“西面的出口应该已经被封了。”
卫玦愣了愣,是啊,南北山间爆炸,不过炸起了一点烟尘飞石,拦住他们的是油罐引发的火线,封原又不是傻子,玄鹰司要往西撤,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上那么多硝石,必然早已堆去了西面的出口,只待玄鹰司的大部队撤往此地,封原的兵卒即可引发火绳,玄鹰卫,包括小昭王,或许还有他们辛辛苦苦找了一年的罪证就能永远埋藏在这里了。
章禄之啐出一口血沫子,“娘的,封原这狗贼——”
朝天也从阵前赶回来了,听了这话,说道:“公子,小的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拦下点火的那厮!”
两侧的火线顺着往下淌的火油朝玄鹰卫逼近,正面山上,封原的弓箭手收回残箭,预备放最后一轮箭雨,玄鹰司被困在山间狭地,卫玦与章禄之合力截住从正面围堵过来的兵马,朝天提着刀,拼了命往西面的豁口赶,谢容与心知只有自己出现在西侧,封原的人才会提前引燃火绳,如果朝天的动作够快,赶在火绳引爆火药前将其斩断,那么自己和玄鹰卫的兄弟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山火焚灼的猎猎声不绝于耳,谢容与见朝天已快逼近豁口,适时也往西侧撤去,守在豁口的兵卒见他来了,果然大喊一声:“放——”
将火把往火绳上一点,随后疾步后撤,火绳如同一根迸溅着星色的蛇,迅速朝豁口蔓延,朝天见了这一幕,立即抽刀而出,朝火绳的最前端掷去,刀光如最明亮的月华掠过夜色,几乎是赶在火蛇吞噬火药的前一刻将它拦腰斩断。
朝天松了一口气,刚欲上前将火药挪走,只听谢容与高喝一声:“朝天,退后——”
朝天往前看去,前方的豁口处,居然还有一名兵卒没有撤开,他手中举着火把,正要引燃火药的另一根引线,这根引线跟火药离得极近,总共只有尺长,引燃它只在瞬息之间。
朝天怔住了,还不待反应,下一刻径自朝那名兵卒手中的火把扑去。
他离得太远了,这一扑几乎是自不量力的。
就算他能侥幸扑到火把,身上的火落到火药上,火药必然也会被炸响。
谢容与痛喊一声:“朝天——”下意识上前就要拦他,与此同时,卫玦、章禄之等人也反应过来,祁铭上前截住谢容与:“虞侯快躲开——”
那名兵卒是早就被封原安插在那里的,存的就是玉石俱焚的心,他的神情近乎漠然,手上的火把毫不留情地往火绳上落去。
就在这一刻,暗夜中微光一闪,一到如水的刀芒忽然从这兵卒身后伸来,无声在他喉间一掠,径自抹了他的脖子。
兵卒尚未没反应过来就断了气,手里的火把被他身后的人顺势接住,一抬手扔得很远,随后她回过身,烈烈山岚吹拂她的黑衣斗篷,吹落她的兜帽,露出她年轻的、清丽的面容。
可她的目光却有一些寒凉。
堆放在豁口的火药没有被引燃,玄鹰卫气势大振,卫玦和章禄之带兵拦下封原的人马,掩护余下人等从西面后撤,青唯却逆着人群走向谢容与,离得近了,她把手中不知从何处顺来的刀一扔,刀身“蹭”一声,没入地面三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容与:“有危险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让我先走?”
“封原在山上找到了油罐和硝石,为何不对我说?”
谢容与默了默,他手里提着剑,左臂还渗着血,血染红一片衣衫,再不是王的样子了,反而像是一个自由来去的年轻剑客,与眼前的女子该是一对浪迹江湖的鸳鸯,“我不想你陪我涉险。”
他顿了顿,“小野,从我娶你过门的那一天,我就无法想象失去你该怎么办。”
青唯听了这话,更走近了一步,她望着他,身旁所有的喊杀与兵戈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略去了,只有两山的火光映在她干净的眸:“那你六年前,为何要请我父亲出山?”
“洗襟台坍塌后,又为何要在我的名字上画上朱圏?”
“当年……五年前,你陷在洗襟台下之时,困在暗无天日的碎石瓦砾之下,你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小姑娘,可千万不要来找她的父亲啊,即便她来了,我也要设法保住她,告诉旁人,她已经死了。”
“因为你知道,就是因为你,我父亲才离开了家,我才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既然如此,今夜何必把我支开?你我之间早在六年前,我们在山中初遇的那一刻就说不清了。是你让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也是你在我的名字上画上朱圏,救了我的命。要么,你把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免我经年流落,要么,我把我这条命赔给你,生同生,死同死,这样才能两清。”
第173章
西面豁口的火药被搬走,玄鹰卫在祁铭的带领下,从后方快而有序地撤离山谷,困在山中的监军虽然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看清了封原意图把玄鹰卫坑杀在谷中,如果不是那名与小昭王有渊源的女子及时赶回来,他们这些监军恐怕也会陪葬此处。
两侧山间的流火滚滚蔓延,飞矢不断地射向人群,好在有了监军增援,玄鹰卫终于保存了大半实力,成功撤离了丘谷地带。
青唯和谢容与不敢耽搁,跨上马,很快跟卫玦等人汇合。矿山中喧嚣不断,火光灼亮了半壁夜空,卫玦的衣袍被血与汗浸透,见了他们,根本顾不上礼数,“少夫人,岳前辈那边如何了?”
“不怎么好,”青唯身下的马儿焦躁地徘徊,她勒紧缰绳,“我们担心抓瞎,找了几个监军打听矿外山上的情况,山上存放油罐和硝石的岩洞不止一个,距离相隔得又远,师父一人过去,得一个一个岩洞探过。”
青唯抿了抿唇,“而且我临时掉头回来,惊动了封原的人,封原手下的逻卒觉察了师父动向,恐怕已经赶去告知矿外山上了。”
她非常内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岳鱼七才失了找寻证据的先机。
不过没有人会责怪她,如果不是她察觉不对劲,仓促中掉头回来,玄鹰卫只怕伤亡惨重。
玄鹰司脱离出丘谷,只是暂时避开了火药,封原的兵马依旧穷追不舍,身后很快又传来喊杀声,谢容与看了一眼,吩咐道:“卫玦,整齐兵马,全速驰援矿外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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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最暗的寅时,矿山中一片火光灼灼,百余玄鹰卫奋力朝内山的入山口奔进,后方紧追着数百身着朱衣铠甲的镇北军精锐。
封原身下的马早已疲惫不堪,他却狠狠挥鞭,意欲榨干马儿的最后一丝气力,让它驮着自己杀入玄鹰卫之中。
一名逻卒疾奔过来,禀报道:“将军,岳小将军两刻前往矿外山上去了!”
封原眉头一皱:“他去那边做什么?”
“属下不知,我们跟玄鹰卫打起来以后,岳小将军跟那姓温的女贼便往入山口赶,途中还跟矿监军打听过山上的岩洞,那女贼途中发现我们手上有火药,才临时掉头回来。”
封原勒停马,往矿外山上望去。
岳鱼七跟矿监军打听山上的岩洞做什么?
今夜这矿上所有冲突都源自于岑雪明留下的证物,难不成证物根本不在矿山这边,而是在入山口的山上?!
这时,又是一名逻卒来报:“将军不好了!柏杨山的驻军已经进山了,天亮前就能赶到内山,除此之外,御史台的张大人、陵川州府的齐大人,还有几个原本在崇阳县的钦差大人也进了山,他们的脚程居然比驻军还快些,已经快到入山口了!”
封原听了这话,心狠狠往下一沉。
他早就知道谢容与为了对付他,让卫玦去柏杨山请了驻军,却没想到这些驻军的脚程这样快,包括张远岫在内的几名钦差只要到了,他再想做什么怕就很难了!
封原急问:“岳鱼七赶去入山口,你们跟老钟说了吗?”
“说了,参将大人早就打过招呼,矿山上任何异样都的及时告诉他,属下等一觉察到岳小将军的动向,就派人赶去山上了。”
封原听了这话,悬着心稍稍稳了些。
老钟这个参将遇事沉着冷静,听闻岳鱼七赶去山上,必然能猜到岑雪明的东西遗留在那里,眼下入山口的山上几乎是他们的人,岳鱼七的功夫纵是再高,一人之力到底有限,那么多岩洞一个一个地找,他要找到几时,他快不过老钟他们!
而自己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警示老钟事态的严重性,就是拖住玄鹰卫。
封原问一旁的护卫:“鸣镝带着吗?”
护卫还没答,逻卒就道:“将军,属下身上有一个。”
“放,都放,有多少放多少!”
随着鸣镝炸上夜空,封原举刀高呼:“将士们,玄鹰司包庇重犯,罪大恶极,跟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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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镝一根接着一根地冲上夜空,漆黑的天幕上炸出绚烂的华彩,整个矿山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
幽暗的外山山野,驻军统领听到鸣镝声,心中一惊,回身吩咐:“将士们,全速赶往矿山——”
脂溪镇外,齐文柏连声催促同行的钦差大员,“快、快去驰援小昭王——”
岳鱼七对鸣镝充耳不闻,只身进入眼前的岩洞,这片山野的岩洞一共有五个,这是最后一个,如果没找到东西,他就得去隔壁山上会一会封原的参将了。
张远岫抬头看向漫天流散的华彩,他离得已经很近了,就在入山口的山脚下,看着不远处的逻卒往山上狂奔,玄鹰卫和镇北军的拼杀声愈来愈近,淡淡道:“东西应该在这片山上。”
一旁的白泉问道:“公子,我们可要上山?”
张远岫望向山中,幢幢的火色里,似乎有几道身影正在徘徊,“再等等吧。”
岩洞前,其中一道徘徊的身影正是参将老钟。老钟一夜未睡,随着时辰的流逝,他心中越来越焦躁,直到刚才鸣镝炸响,积攒了一夜的不安终于在百骸中炸开,他跟了封原这么多年,这位四品将军作战经验十分丰富,等闲不会一次性用这么多鸣镝。
老钟是个沉着的人,这山上除了他和兵卫,还有都监与几名矿上的监军,曲茂的家将,以及小章大人,人太杂了,他没有把他的忧虑表现出来,以至于都监听到鸣镝,急着要带监军下山,他也只是附和着应一声:“怕不是出了事,是该去看看。”
没过多久,山下便出现逻卒的身影,逻卒刚跟老钟打了个照面,便急声道:“参将大人,岳小将军往这边山上来了!”
“岳鱼七来这里了?”老钟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没有援军,封原的鸣镝不可能放给别人,只能是放给他的。
今夜他们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岑雪明留下的罪证。
岳鱼七好端端地不在矿山待着,却来了入山口的山上——老钟蓦地明白过来,岑雪明留下的政务根本不在矿山,而是在这边山上!
老钟负手徘徊几步,心思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