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十一娘当然明白后宫不会安若明镜,此地虽不见狼烟烽火,仿佛一片歌舞升平,然而琼台玉阁间,也不知掩埋多少美人白骨,斗转星移过,更难计飘荡无数冥灵冤魂,深宫里的人,距离至尊极贵最近,又有几个能够参透荣华恩宠有若浮云?唾手可得的权利,太易蒙蔽心智,欲望是摧骨剧毒,足以毁蚀一切,宫廷,便是摧生欲望的沼泽,罪恶与阴谋,卑鄙与残忍,在宫廷之中实乃司空见惯,这富贵之所,注定不会是平静之地。
称不上习惯,皇后却也能泰然处之。
无论是秦德妃的义愤填膺,还是谢美人的蠢蠢欲动,皆在十一娘预料之中,但只要表面上还能和平共处,她便没有必要草木皆兵,她让婷而及齐氏襄助宫务,是确然信得过两人,必定不会被韦太后唆使利用,有损于贺烨。
关于齐氏对贺烨的改观,十一娘当然有所察觉,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齐氏的好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并不需要经过千锤百炼,柳皇后直至如今,偶尔还会感情用事。
她更多关注的是后宫人事,虽说无法将太后党羽连根拔除,但也力求将隐患限制在最小的范围,所幸她对高玉祥的揣摩并无偏差,有了这一利器相助,让许多事情化繁为简。
六月时,第一轮的人事变动已经告罄,后宫无论何时何人治理,其实都做不到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不过十一娘自信的是,现今的大明宫,已经不再是韦太后的天下了。
大明宫在柳皇后的整顿下,已是秩序井然,忙劳烦务既然暂时告一段落,十一娘便让江怀出了一趟宫,带碧奴与艾绿来见。
艾绿颇显熟门熟路,碧奴却是有生一来首回踏入宫门,直到进了篷莱殿才稍稍放松,当艾绿远远指着玲珑台让她快看时,情不自禁发出两声低低的赞叹。
十一娘正在玲珑台上,此时正执錾花铜剪,修整一盆植栽。
她听见艾绿像个孩子般大呼小叫,笑着听她说当初虽也来过蓬莱殿,无非远远瞄见玲珑台,并不曾仔细游览,今日一游,赞叹的是果然有如此巨大的琉璃壁,而且任凭开合,不用大废力气拆卸,又闹着要看六月也能盛放的牡丹,还有传言中诸多仙葩奇珍。
“这处虽然保留,我也是觉得建成既大耗财力,拆毁岂非暴殄?只为了一时玩赏,却不能再劳民伤财,玲珑台里如今可没有仙葩奇珍了,倒是不少典籍书卷,小艾仅管看阅。”十一娘笑道。
玲珑台占地甚广,远非普通台阁能比,而台基遍埋地热,四围又筑琉璃壁,纵然严寒之季,亦可形成密不透风的蔽室,更兼多少擅长园艺培植的巧匠,方能营造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的奇景,单此一地,竟就耗废一州赋税,十一娘这时当然不可能如此铺张,虽说没有将玲珑台拆毁,也不过在内栽植一些应季而盛的植物,连多少珍奇玩赏都已搬除,倒是将此地变为了一间偌大的书房,春夏秋三季,无论宴会场所,还是议事之处,设在此地均为适宜,至于到了冷冬,十一娘并无意烧通地暖,因为实在太耗财力,铺张无度了。
既失暖房效用,当然便不能再培植逆季而放的花草。
碧奴的关注点却与艾绿不同:“奴婢二十年来,竟不知殿下竟然还喜欢侍弄花草。”
十一娘稍稍一怔。
她原本是喜欢侍弄花草的,不仅如此,一度还专研过酿酒、制墨、雕琢等等杂巧,但都是渥丹那一世的喜好了,重生之后,她还真鲜少时间摆弄这些怡情之趣。
“过去没那多闲睱,如今困在深宫,也没太多琐务操劳,反倒有了闲情逸致。”
这话也不是自嘲,有婷而、齐氏两大帮手,十一娘大可不用事必亲躬,宫中内务虽比晋阳王府时更加千头万绪,因许多事情不需再遮遮掩掩,贺烨又给她安排了不少亲信任由指使,也不用她再分心于军政,日子过得的确比太原之时略为清闲,她如今,务必达成之事也仅有一件了。
“难怪殿下气色,比太原时更好几分。”碧奴欢喜道。
其实时至如今,她仍然不解皇后为何坚决不让她入宫服侍左右,她也没办法切身体会深宫里诸多艰险,只隐隐担心着皇后会怀忧郁,今日见此情境,这才将忐忑不安消减了下来。
艾绿却道:“皇后皇后,我挂念盘青无睱得很,先去探望他们,一阵后再与皇后说话。”
十一娘失笑:“还当这是玉管居呢,盘青无睱当然不能养在蓬莱殿里,此时在禁苑,这一去一来,途中就得花耗两个时辰,眼下还不合适,将来若有机会,我接你在宫中住上几日,你再与你那弟妹团聚吧。”
艾绿在晋阳王府时,可是把盘青称为大弟,无睱称为小妹,一人二虎有手足之情。
“啊?盘青无睱竟然不在蓬莱殿?”艾绿瞪大了眼:“除了皇后与我,他们可不认旁人,这怎么行?”
“你就放心吧。”十一娘按着额头:“陛下那两头猎豹,如今也是放在禁苑,禁苑原本就划建了游猎之地,山林坡地诸多猎物,总好过困于庭院难得自由,陛下隔个十日八日,还会亲自探望一番,必然不会委屈了你那两个弟妹。”
艾绿竟长叹一声:“没想到见不成他俩,我也晓得,如今入宫都得偷偷摸摸,更别说留宿了,看来只能等到日后。”
这下莫说十一娘,连碧奴都觉诧异,抢先问道:“怎是偷偷摸摸,咱们可是奉殿下诏令,光明正大进入宫中,难怪你一路上鬼鬼祟祟行事与往不同,直到进了蓬莱殿才恢复如常,难道是以为此次入宫名不正言不顺?”
“碧姐姐当然可以光明正大,我却不得不有所顾忌,那时长安被突厥攻占,我可是在宫里抛头露脸生活了好些时日,别人也还罢了,我就怕当初我留那活口,就是吐蕃公主身边婢女,认出我来,岂不拆穿我不是得长平公主指令,是因皇后下令才杀了她家主人?”
十一娘方才恍然大悟,再度失笑:“吐蕃那宫婢,早就被送了回去,纵然其余宫人认出你来,还怕她们有那大本事跋山涉水奔赴万里往吐蕃通风报讯不成?”
碧奴也稍稍捂了嘴:“若真有碍,皇后又怎会疏忽,小艾你呀,白当了这半日贼。”
艾绿瞪着眼:“那活口被送回去了?可我怎么听说,殿下……哦不圣上要与吐蕃开战呢?我还以为是吐蕃因央金公主之死挑衅在先,圣上还没来得及挑拨离间呢。”
“圣上要与吐蕃开战?”这下换十一娘诧异了。
碧奴更加诧异:“是,听说陛下已经调兵遣将,正式向吐蕃下了战书,王妃……哦不皇后,难道反而一无所知?”
话说出口,方才意识到不妥,碧奴连忙垂下脸来。
十一娘的确不知此事,她现在身处内宫,贺烨又未主动提及,她哪里知道这些军国政务,偏偏贺烨虽说日日驾幸蓬莱殿,却从不曾提及外朝政务,她为防猜忌,也不敢暗中打问。
而她今日之所以召见碧奴与艾绿,叙旧除外,也是因为另有图谋,当下便嘱咐艾绿:“我有些琐事交待你碧姐姐,你先去外头盯着,就算江怀,也不要放他过来。”
艾绿精神抖擞地应诺一声,二话不说便去放哨站岗了,而碧奴也是满面慎重,看得出来紧张得很。
“阿碧,我本无意再将你牵涉进来,可眼下这情势……很多事,不是我不愿向你说明,只因你不知情,反而更有利于回避风险,必须叮嘱你则是,陛下未必还希望我干涉政务,我虽也无意逞强,但有不得已处,如今不能与外臣斩断联系,所以我还需要你帮助,我会尽量保你安全,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今后听我之令行事,仍有风险。”
碧奴二话不说就伏身叩拜:“皇后有令,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二心……”
十一娘并不待碧奴将毒誓说完,把她扶了起来:“在我面前,今后你不用再以奴婢自称,你之身契,我已交还阿母放良,待一年之后,你便不再是奴籍,陛下从前在平康坊那处别苑,今后可为你安居之所,你不要拒绝,因我有重要之事需得交待你!”
却轻轻一笑,干脆执手不放:“阿碧,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此时我也不再许你更多利益,你我之间,非利益之交,这处宅邸,不是赏赐也并非恩典,若赐你安居之业,大可良田居宅,而不用豪门广厦,阿碧,十余年间,都是你帮我打理庶务,你应该知道,除我父族陪嫁,我名下还有不少产业,我已入宫,这类事务,现下只能交予你继续打理,至于赢利,八成交给贺十四郎,由他处理,另外两成,你要在长安设一善堂,以你之名,接济贫寒孤寡,老弱病残,这些事情你可以让曲母、艾绿等等协助。”
十一娘深深吸一口气:“今日始,我会赐你直通蓬莱殿之令符,倘若薛六兄、十四郎有何事务告知,抑或是我欲探知朝政,都会通过你传递迅息,我也会告知陛下,将私产营余交由你用于善堂一事,故即便你于蓬莱殿来往略频繁,应当不至于让陛下动疑,但阿碧,你要小心,八成营余交由十四郎之事,务必不能让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