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夫人的“缺席”当然是有意,卢夫人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事情如此巧合,尤其是当她被萧氏笑面迎人地请进厅堂落座后,寒喧话说了一番,然而萧氏却一点没有将柳十一娘这个小丫头打发的意向,卢夫人心中不由连连冷笑起来。
真没想到韦氏居然胆小如鼠,自己避而不见不说,还企图借着一个庶出孙女在场挡箭,以为有闺秀在场,她就不好提及纳妾之事,如此拙劣的手段真正可笑。
卢夫人压根就没想到韦太夫人避而不见实非乐意,却是因为婷而一再坚持,声称倘若因己之故进一步造成柳家与人交恶,她是再也没有颜面领受长辈照庇,太夫人劝说无果,无奈之下才答应婷而所求,而至于十一娘,她伫在这里碍眼却并不是为了让卢夫人张不开口,荣国公府若真守礼,哪里做得出那一系列张狂无耻的行为,十一娘之所以在场,就是为了目睹婷而打算怎么驳斥这两个用心险恶的妇人。
萧氏原本对卢家及孟氏没有丝毫好感,也明白十一娘不会冲动妄为,因此并没反对十一娘在旁看热闹,只坚定不移地令人将另两个闹着要在场帮腔的小九看防仔细。
但萧氏自然也不会主动挑起话头,坚持有一搭没一搭却礼道周全的闲聊,就等着卢夫人心浮气躁。
果然,闲话了两刻之后,卢夫人见无论如何暗示萧氏都置之不理,没有摒退十一娘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心头那把郁火,阻止了婢女意欲上前再添热饮的举动,板着脸扫了一眼带笑静坐的十一娘,活像在看一件摆设般,张嘴就说道:“今日我登门拜访,是为孙子八郎纳妾之事,不曾想太夫人却不在府中,也不知改日再访还会不会有此类巧合。”
萧氏就像没听明白话里的嘲讽之意,只略微显出惊诧来:“昨日孟娘子来访,是提起过此事,阿家与妾身只觉荒谬,故而并未上心,不想夫人今日真是为此事专行。”却不待卢夫人质问因何荒谬,萧氏又笑着说道:“一应家务,阿家这时鲜少烦心,都为妾身打理,夫人既然是专为六娘而来,妾身这便请六娘来见,夫人意下如何?”
卢夫人见萧氏并无推讳之意,倒也没再坚持非要与韦太夫人打擂台,更不将婷而一个闺秀放在眼里——倘若柳氏六娘拒绝,她可有的是说法驳斥,还怕逼服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母亲,女儿这就去请六姐姐。”十一娘这回倒是乖巧,自动自觉“请避”,然而当柳婷而入内礼见时,她却又默不作声地相跟在后,并重新跽坐下来,萧氏既然都视若不见,卢夫人更加不会介意多一个黄毛丫头碍眼,只冷冷打量着婷而,十分不满对方的不卑不亢,于是张口就是一句不阴不阳的话.。
“早听过传言,说柳氏六娘才貌不凡,果然有几分大家闺秀气度,也算难得了。”
言下之意:架子就算端得十足,也掩盖不了落魄出身的事实,自己拈量下斤两,可别不知好歹。
瞧见卢夫人如此态度,孟氏只觉扬眉吐气,冷笑说道:“可幸今日有荣国夫人同行,妾身这才能见着六娘一眼,昨日妾身本是兴冲冲来报喜讯,却挨了好一番数落。”说完趋身上前,拉了婷而的手:“六娘,荣国公府八郎君看中六娘才貌,重礼求纳,这也是你福份。”
“卢八郎竟真欲强纳良家子?”婷而毫不客气地甩开了孟氏的手,冷冷回应。
不说孟氏,便连十一娘都没想到婷而竟然会如此直接,都忍不住呆愕了一下,便听卢夫人一声厉喝:“大胆,竟敢当面诽毁!婚姻之事历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早丧,自该由世父世母代为作主,我卢家是诚意求纳,如何能称强纳,不知体统!”
十一娘几乎要忍不住帮腔,婷而却又再抢先,她持礼向卢夫人微微一拜,垂眸回应道:“某言辞若有冒犯处,夫人请谅,可某之所言并非无据,还望卢夫人息怒一听,某与喻郎本有婚姻之约,然喻郎却因卢八郎丧命,某势必不愿委身仇家,此事世父世母如何不知?夫人称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某父母既丧,上无祖辈兄长,论来确实应当由世父世母作主。”
婷而抬眸看向早因愤怒涨红了脸的孟氏,轻轻一笑:“然而,某父母亡故后,做为亲长之世父非但贪霸我姐弟二人家财,不肯照庇遗孤,更甚至于曾经企图谋夺某之姻缘,眼下更是逼迫某委身仇家,先犯不慈,并无资格再左右某之婚姻。”
这一番话彻底拆穿了柳东野夫妇的祸心,婷而忽然又直盯卢夫人,提高语气:“喻郎亡故后,世母请人替某卜算,断定某为克煞亲长命格,因怕被某克煞,一度欲将某送入尼庵,若非京兆族宗庇抚,某说不定已经落发为尼,如今世父世母因贪图荣国公府钱财而隐瞒不报,实为祸心!”
“你胡说,一派胡言!”孟氏气急,这时也顾不得与婷而理论了,忙着向卢夫人解释:“六娘若真是煞克之命,京兆族宗哪会容她?分明是她不愿屈居妾位,夫人,刚才她也说了,视荣国公府为仇家,夫人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辞。”
婷而仍然紧盯着卢夫人,斩钉截铁说道:“某之命格为克煞亲长,京兆族宗与某只是远亲,又因嫡宗长辈慈善正直,有神灵庇护,故不惧某命中带煞,然则,那为非作歹阴险狡诈之门第,本应人神共鄙,倘若还执意招惹某这恶煞,卢夫人,难道就不担心族灭家破死于非命!倘若夫人果真一意孤行,某也不怕自请落发,长祈佛前,唯愿害我良人者尸骨无存,逼我委身者断子绝孙!”
话音落尽,满堂寂静。
婷而却仍然满目仇恨直视卢夫人,微仰着一张秀丽却满是冷厉的面颊,那凛然的气势竟然让卢夫人心生胆怯。
这位本就迷信佛道,想到婷而父母双亡,人未过门喻四郎又再死于非命,眼下她又是毫不掩示对卢家以及孙子的痛恨,哪里还愿招惹“恶煞”。
于是连连冷哼:“好,你好,你很好,有骨气,宁愿背负恶煞之名!”
拂袖而去。
孟氏当然也紧追着卢夫人离开,尚且惊慌失措地分辩,然而卢夫人胸有成竹前来却招致了这么一番恶语诅咒,哪里还肯听孟氏罗里八嗦的解释,待出了柳府,便是一个示意,荣国公府的仆从挽着袖子就是一番推搡,险些没将孟氏搡个仰面朝天。
而厅堂里,婷而这才没有再强忍那悲愤的泪水,伏在萧氏怀中痛哭流涕。
“婷儿这又是何苦……”萧氏一手抚着婷而那瘦削的肩背,轻叹一声:“固然是因报四郎情深意重,可不与自己留半点退路,日子还长,你今后……”
命硬煞克的名声一旦传开,婷而的婚事就当真不易了。
十一娘心头也是恻然,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只将事情往好的一方面考虑:“也不到绝望地步,即便传扬开来,明白人都想得到是婷姐姐不愿委身仇家,至于那些糊涂人,原本也配不上婷姐姐。”
“姻缘之事,婷而不作别想。”痛哭的少女宣泄一番之后,起身端坐时再不见一点软弱:“今日这番话能当卢夫人面前说来,也算痛快淋漓,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后悔,接下来,还望婶母依计而行,世母既然口口声声称为显望姬妾对霍邑柳氏已是高攀,想来应当乐见七妹飞上枝头,这也算,婷而对世父世母之报答。”
萧氏因为同情婷而的遭遇,又听十一娘说过不仅柳东野夫妇,便连那柳娉而也是个贪婪阴险置亲人不顾的小人,根本就不觉得婷而这回算计那家人有任何不妥,轻笑道:“放心罢,不会让你这回白受委屈。”
于是未过几日,不待柳东野等到卢夫人消气送还财礼,市坊间才刚兴起的传言却突然衍生出了另一种说法——
卢八郎卢锐因在慈恩寺巧遇柳六娘,觑觎佳人貌美,重礼求纳,哪知却被柳六娘嘲讽一番,闹得老大没趣,那柳六娘原本与喻四郎有婚约在前,故直言与喻四郎相比卢八郎简直不堪入目,莫说为妾,八抬大轿娶为正妻都是妄想!
这话传播的速度比早前柳东野有意散发的更加迅广,三两日间竟被不少贵族纨绔听闻,甚至有人当面嘲笑卢锐不自量力、自取其辱,卢锐自是恼羞成怒,卢夫人听说后也气得七窍生烟,让人一打听,却察到了柳东野身上!
这下子柳主薄已经收下的财礼可再也退不回去,京兆卢几乎立即展开反击——柳六娘为煞克之命,荣国公府哪会求纳?原是柳东野主动示好,称家中女儿七娘温婉贤淑,求国公府八郎纳为良妾,卢家这才送财礼为定。
柳娉而原本打算看堂姐笑话,哪里预料见这事居然最终落到她的头上,寻死觅活地哭闹了一番:“阿耶可得为女儿作主,女儿为大姓嫡女,望族闺秀,怎能屈为人妾?卢家分明就是强纳!”
孟氏也是哭天呛地:“夫君可不能妥协,咱们就娉儿一个女儿,妾身历来悉心教导,娉儿也自幼聪慧,将来不愁没有显望子弟求娶,对夫君才有助益,倘若真为姬妾,卢夫人难保不会因六娘之故迁怒娉儿,将来她可难有出头之日。”
柳东野正在懊恼自己听信妇人之言,不但彻底得罪了京兆柳,京兆卢那头也没落着好,虽说冯伯璋与曹刚先后犯事表面上没牵连他,可一旦满任,没有倚靠的自己可别妄想升迁,眼看就逃不开守缺,这要是再将京兆卢也得罪了个彻底,只要略施报复,他的仕途可就真正到头了。
因此把心一横,重重搡开孟氏:“也不看看如今情势,还敢奢望显望正妻?卢八郎好歹也是公爵嫡孙,又已是官身,七娘是为良妾并非侍奴,论来也不算有失体面。”
听见父亲说出这话,柳娉而只觉天昏地暗,可她刚刚才从牙缝里挤出“誓死不从”四字,柳东野就满眼冷洌地横过一眼:“既如此,死了也好,对荣国公府也不愁交待了,无非暴病两字就能平息议论。”
柳东野当然不是真让女儿寻死,咽为柳娉而一死卢锐那就铁定成为笑料了,荣国公府还不将他一家恨之入骨?他也算了解自家亲生女儿,不过口头要强,根本没有寻死的烈性。
果然,柳娉而到底是没有死成,不过几日便上了一顶小轿,抬进了荣国公府。
卢家这场纳妾喜宴到底还是热热闹闹举行,以挽回声誉——那些什么被柳六娘讥嘲嫌弃之说实为无稽,荣国公府求纳者一开始就是柳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