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官上任,不管怎么样,剿倭都司衙门要去,各处都要走一趟,哪怕是做个样子,甚至一些官员之间的应酬都是避免不了的。
……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纂风镇外的河道上,一副舳舻相接的景象,热闹至极。
这一次来,明明之间相差不过两月,似乎景象又全然不一样了。
一艘客船上,临着二楼窗边有道人影,正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眼前这座小镇。
他看了许久许久。
一名蓝衣老者走了过来,低声道:“六爷,我们该走了。”
这道安静的身影俨然是许六,此时他身上的气质与两个月之间截然不同,少了浮躁少了倨傲,多了些沉稳与沧桑,似乎一夕之间人就长大了。
他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又看了那座小镇一眼,低声道:“走吧。”
……
时间依旧继续过着。
一直到入了冬,似乎总算可以闲下来了。
薄春山也回来了,顾玉汝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看见他了,他忙,她也忙,难得两人终于可以歇一歇。
提到许家,提到许家这大半年来的崩塌。
听完后顾玉汝也不免露出唏嘘之色。
“荣祥号也算做了不少孽,许家能有这么个结果,已经是好的。”
一个势力的倒塌,必然会有祭品,尤其当失去依仗,以前被你瞧不起的那些人、你的仇人都会出来痛打落水狗。
许家无疑就是那个众矢之的。
外忧也就罢,许家还有内患,许家境况越是差,家族内部矛盾越是大,闹着分家,闹着分家产,最终荣祥号就这么没了,许家以四分五裂,家主病死在床榻作为告终。
“只有家主死了家散了,这事才算完,许家的仇家并不少,每个人踩上一脚,也足够许家受的了。”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薄春山的作用,可就如薄春山所言,这些沿海世家海商大势力,有一个死一个,死绝户都为过,他们为了暴利,做了多少孽,寇患能贻害沿海一带多年,何尝不是有他们的原因在。
“更何况圣上那……”
两人对视一眼,顾玉汝想了想道:“你说当年叛王逃到北方称帝,南晋寇患四起,是否跟荣祥号跟许家有关系?”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知道真相的人死了,荣祥号倒了许家也没了,不过我看那许溗似乎早有死意,似乎后来许家内讧,就有他的默许在。”
说到这里,薄春山也有些感叹:“所以我猜,就算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可能也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决定,任由荣祥号垮塌任由许家四分五裂,不然许家绝不会仅是这么个下场。”
顾玉汝也听出薄春山不太肯定的口气,疑惑看向他。
“在许家垮塌之前,许溗就安排许六去了福建,后来许六在福建失踪了,似乎隐姓埋名了。如果许家真跟叛王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该是安排许家留存的人去北晋?”
这只是一个疑点,至于许溗为何会这么做,谁也不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思中。
过了会儿,顾玉汝道:“那六横岛你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也是薄春山即将面临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荣祥号,解决了许家,那些海盗其实也是一种隐患,还有岛上那些佛郎机人。
只有把这些隐患解决掉,寇患才能真正的解决掉。
“我想了又想,以力破之,不如以利诱之,若利不能诱之,那就除之。不过在这之前,那些海盗还有用。”
“你是想——”
第153章
就在顾玉汝和薄春山议论海盗的同时, 六横岛上,莫沙德和海煞再度私下聚首。
这一次是莫沙德挑的头,不过海煞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说荣祥号是头很大的肥羊,那么在这次中, 座鲸帮足足吞下了一条羊腿, 这让莫沙德这大半年来过得很忙碌, 也很滋润。
等该忙的都忙完了, 他自然又想起了旧事。
“你的胃口可真大!”海煞冷道。
莫沙德一摸光头:“大晋不是有句话,马无野草不肥, 我就不信这次你没占到便宜?”
提到这事, 连海煞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座鲸帮都能吞下不少, 那海煞帮收获只会比座鲸帮更大, 重要的不是货,而是荣祥号手里的商道。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 如果说以前荣祥号的生意,有一半是跟那群佛郎机人做的,还有另一半就是高丽、倭国、小琉球。
尤其是倭国, 荣祥号可是占了大头,海煞帮只占了三成不到,剩下两成则是各路闲散杂商。如今没了荣祥号,自然都归海煞帮了。
莫沙德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窍, 颇有几分嫉妒之色,道:“这一次你便宜可是占大了, 老沙我呢也就啃了几口夜草。所以上次我和你提的那事,你是什么主意?若是可以, 咱们就联手占了这六横岛, 以后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打扰, 我两家平分这东海,也足够我们逍遥了。”
“平分?”海煞哼笑一声,表情阴测测的:“你把溟帮放在哪儿了?”
莫沙德不以为然:“我以前以为这溟帮还是个人物,这次看下来,匪气不够,估计本来就跟我们不是一道的人。”
他这话说得有些意有所指,让海煞想到之前有一次莫沙德说的溟帮和晋国哪位大人有关,竟跑到海上来对付荣祥号这话。
“这一回他们竟然没有下手,反倒给那些小商人保驾护航去了,若单我老沙一个,自然要掂量掂量,可若是我两家联手,难道还要惧了他溟帮?既然他不想牵扯是非,那就继续如此便是,给红毛夷人交税是交,给我们交难道不是交?”
“你可别忘了他手里有我们要的货。”海煞提醒道。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占了六横岛,他手里就没货了不成?”莫沙德一挑眉,脸上那半片刺青跟着一阵起伏。
“六横岛在我们手上,和在佛郎机人手上,于溟帮来说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就是商人的路子,只想赚点卖苦力的钱,其实这生意不是不能做,只是我们胃口都大了,不愿赚这费力钱,那就不如让他来做,他若老实听话最好,若是不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莫沙德嘿嘿了两声,海煞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莫沙德这番话看似直来直去,未尝没有道理,时间久了也能看出来,溟帮的路子和其他海盗都不一样,他们更像商人和本分人,似乎不愿赚刀口舔血的钱,不像他们,只要利益足够,亲老子都能抢了。
海煞手指在桌子上弹了弹,“我听有人说,大晋的皇帝开了处商镇,可对外通商。”
“市舶司?广州不是有处市舶司,什么样你不知道?”
“倒不是市舶司,说这事的人也没说清楚……”
莫沙德看他东扯西扯,早就不耐烦了,打断道:“你就说你干不干吧?实话不怕告诉你,我可是收到消息,那群佛郎机人正打算从南海派人过来。”
海煞神色一凝:“你的意思?”
“你以为荣祥号倒了,他们没有危机感?他们能占住这六横岛,也就占了个早,说实话这群红毛人的脑子是比我们活,会做生意。后来和荣祥号合作后,又见这一直风平浪静,他们就抽调走了几批人,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件事。如今岛上不过驻扎了几百人,还分散了几处,若是海上对战,我们还要顾及火力和伤亡,可是在岛上……”
“你就算把他们都杀了驱赶走,就不怕他们再回来?这群红毛鬼的火力可是很猛的。”说到这里,海煞面露忌惮之色,估计他以前跟这群佛郎机人对上过,而且还吃了不小的亏。
莫沙德舔了舔嘴唇,笑道:“他们顾不上这里。”
“你什么意思?!”
“嘿嘿,你以为我老沙会打没把握的仗?你以为我老沙前阵子上哪儿了?”莫沙德有点得意道,“我去南海找以前的老朋友黑龙帮的人谈了谈,他们也厌恶这些佛郎机人已久,打算跟我联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在这边打,他们在那边开战,你觉得这群佛郎机人有功夫报复我们?”
海煞知道黑龙帮,在他还是个小船手时,黑龙帮就是叱咤整个东南海多年的第一大海帮,后来因为那群佛郎机人,黑龙帮渐渐收缩势力,将主要精力放在南海和那群佛郎机人对持,渐渐声势越来越弱,几乎不再踏足东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黑龙帮如今不如往日势大,也足够牵制那些佛郎机人了。这么一来,海煞倒觉得这次买卖可以做。
“不过先说好,我从中牵线,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这事若成了,这地方我两家平分,你手里高丽倭国的商道分我一半。”
莫沙德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
海煞的脸就是一冷:“那照这么说,你手里的吕宋、琉球、文莱的商道也分我一半?”
“你若要尽管拿去!”莫沙德说得很光棍,“你以为老子为何费这么大的劲布置这些?还不是在南海已经被人挤兑得混不下去了,你就说你干不干吧,你若不干,我就去找溟帮。”
找溟帮干什么?合伙干你!
莫沙德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先上利诱,再上威胁,海煞不可能不干。
果然海煞变了面色。
“我也没说不干……”
.
“你想用那伙海盗对付那些佛郎机人?”
薄春山也没遮掩:“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他们已经忍不住了。无本的买卖做得久了,会上瘾,所以就一门心思只在这上头打主意,他们早就垂涎那交易所已久。”
顾玉汝想了想,道:“所以你是打算把他们都赶到这里去?”
她用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圈,而后一直往前挪,停留在一处,又画了个圈。
薄春山似乎看懂了‘这副画’,点头的同时手指在第一个圈上画了个更大的圈:“如果想把倭寇平掉,至少这一片海域上不适宜有太多杂散势力,如今平倭是关键,不如先把他们赶到这里来。”
他的手指落在顾玉汝所画得第二个圈上,“这里的局势比东海更为复杂,但事情总要一头一头的做。”
薄春山所指的那个地方是南海,顾玉汝看过舆图。
“你要知道其实纂风镇的交易所现在还不完善,只有进没有出,所谓的出,是我们把货物一大部分运到了六横岛来交易,还有一部分给苗家主,由他去走倭国高丽的商道,六横岛这个交易所不能丢,不然我们的货没办法卖出去。”
这个问题顾玉汝早就在考虑了,可因为之前万般头绪总有几件事是要先做的,如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自然要开始想如何改制纂风镇交易所。
“那就把纂风镇的交易所建到六横岛来。”
.
薄春山并没在家中留太久,很快就又出海了。
因为他收到消息海煞帮和座鲸帮打算对佛郎机人动手。
这消息能瞒过岛上的佛郎机人,却瞒不过溟帮和其他人。无他,这两帮私下动作太大,也就仗着岛上所有人都对那些发色肤色瞳色和自己不一样的佛郎机人,有着天然的恶感,自然不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
薄春山到了六横岛的第二天晚上,岛上就发生了异变。
黑夜如墨,依稀只能听到一阵阵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薄春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片浓郁的夜色,和间或几点冲天的火光。
整个六横岛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那一声声火枪声让人心惊。
溟帮的驻地也很安静,但所有人俱都高度警戒着,别看海煞帮和座鲸帮暂时没打算对付溟帮,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现想起顺手除掉溟帮呢。
楼下响起了一阵骚乱声,薄春山隐隐听到一个熟悉的腔调在叫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