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碗面,正冒白色热气。
烛火下,闪闪油光浮在面汤上。
卫平顿了顿,大步走向石桌。
“好,我吃!”他语气视死如归,坐在背对躺椅的位置,抄起筷子。
他感到宋潜机的目光直直钉在他后背,带着审视的意味。
宋潜机从没这样看过他。
宋潜机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有人来挑拨过?那人怎么说?宋潜机信了多少?
卫平一时惶然。
宋潜机边看边想,家里还剩些伤药,给蔺飞鸢熬药的汤锅也在,却不知卫平受伤没有。
年轻人面皮薄,外面打架受了伤,总怕丢人,不肯主动开口。
面汤尚存余温,面已经凉了。
面条粘连成黏糊糊的一团,卫平一筷子戳下去,搅不开。
“不好吃吗?”宋潜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夜风呼啸,满院花叶飘飞。
声音被风过,似带幽然冷意。
第131章 你没输过
这无星无月的初春夜, 四下里悄无人声。
风雨未至,烛光先乱。
卫平听见大风穿过宋院里一座座花架,发出细碎的呜咽。潮湿的土腥气扑面涌来, 像海浪拍打他全身。
他夹起一根微苦的香菜,细细咀嚼, 忽问:“宋师兄又在等雨吗?”
传闻千渠从前大旱三年, 宋潜机来后,才落了第一场雨。
宋潜机摇头:“今晚不等雨。是等你。”
等雨的时候,不应做其他事。
“真好啊。”卫平低低笑了一声, 开始吃粘黏的冷面。
他越吃越快,直到大口吞咽,眼泪掉进面碗里。
少年全身肌肉紧绷, 脸上带着某种凶狠的表情, 腮帮鼓动,牙齿用力,像野兽在生吞血肉。
宋潜机早晚会知道自己本是来杀他的。
如果宋潜机容不下他, 宋园容不下他,他能去哪里?
如果宋潜机要杀他,他没力气还手, 他只能逃。
他有家但现在没了, 明月楼他不想睡了,从前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日子, 他再也回不去了。
曾以为天下之大, 处处可容身, 忽然回首, 发现自己当真变成一条流浪狗, 风吹雨打, 无处可归。
宋潜机对着卫平后背,看不见脸上表情,却能感觉到卫平浑身戾气。
不禁微微皱眉:“不想吃,就别吃了。”
卫平不理,端起面碗,一饮而尽。
他心绪激烈却压抑,牵动内伤,淤血涌出喉头。
饮罢,满口铁锈气味,温热黏腻。
“当啷!”瓷碗重重磕下,卫平剧烈咳嗽。
宋潜机心想这是做什么,厨房总共没几个面碗,磕坏了还得买。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长叹一声,决定把话说开。
卫平没回头:“宋潜机,我之前说自己身世凄惨,是假的。卫平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我跟蔺飞鸢是一伙的,都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来刺杀你——”
“轰!”
闷雷惊地,春风如刀,暗潮奔涌。
卫平闭口,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
“哦。”
卫平回头之前,怀疑自己幻听,但他确实听见宋潜机说:“我知道。”
声音一如既往,清清淡淡。
“你知道?!”
这一瞬间,他想抓起宋潜机的领子大声喝问,那你有病啊,你怎么敢。
宋潜机拍拍躺椅扶手:“初见那日,你打量宋院布置,暗藏杀意,隐忍不发。况且,我招管家,条件古怪,却有处处合适的人选立刻送上门,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唉,你现在这张脸,也是假脸吧?”
他早知卫平是刺客,至于是受华微宗还是赵家委托,为钱还是为名,他不在乎。
因为卫平没有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论迹不论心。
卫平蓦然转身:“虽然身世姓名来历是假,面容是假,但我待千渠之心是真!知你抱负后,我只想助你,绝无害你之心!”
他呼吸急促,激动之下,喉头又涌出鲜血。
“轰!”夜空划过闪电,又一声闷雷坠地。
宋潜机怔了怔,我一个种地的,有甚抱负。
“你可信我此言?!”却听卫平含血喝问。
“我信。”宋潜机点头。
卫平声音更高:“那我、我今夜杀了许多人,你可怪我?!”
“不怪。”宋潜机摇头。心想若你仇家报复,我也替你担当。
“好!好!”卫平连呼两声好,“宋潜机,我不想去青崖,也不想去紫云观,我不想选直上青云的修仙路。由上而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有自下而上,才是真正救世之道!你我同道!”
“救世?”宋潜机心神一震。
不等他大脑重新转动,卫平抬手自点十二处穴位,平凡至极的面目忽然变化。
天昏地暗,闪烁的电光照出少年剑眉星眸,神采飞扬。
好一张锐气逼人的脸。
“我本命卫真钰。去假存真为真,二玉相合为珏……”
卫真钰说起出身来历,宋潜机已经听不见了。
“救世主。”他喃喃,“我早该猜到。”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卫平也姓卫。
但卫平性情太和顺、太谦虚,像一杯温水一团白面,容易被人欺负,就算是刺客,也是脾气最好的刺客。
与他光阴长河中见到的救世主截然相反。
卫真钰过于激动:“我们一起创造新千渠,一起走出第三条救世之路——”
“谁告诉你,我想救世?”宋潜机声音微冷,像一盆泼在炭火上的冷水。
“什么?”卫真钰愕然。
“卫道友,你是不是误会了?”宋潜机望天:“我来千渠,本就是为了自在。”
脸颊有些凉意,天空渺渺雨丝飘落,细如花针。
“可你引水开河,你巡视领地改良土壤,你祈雨,你救助百姓……”
“那是为了自在,为了更好的种地啊。举手之劳。”宋潜机打断,“卫道友,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卫真钰的表情凝固在笑容,十分滑稽,“我从前不信有谁能逆天而为拯救人世,我现在相信了。这件事只有你可以,你为什么不做!”
今夜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声音微颤:“宋潜机,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宋潜机终于正眼看他,再次重复,“我这辈子,不管世界死活。”
卫真钰浑身伤口忽然剧痛,“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污血。
宋潜机面露不忍,却狠心不管,只取出三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一张琴、一方宝匣、半卷棋谱。
卫真钰血液骤冷:“你想打发我走?”
“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拿好。”宋潜机尽力平复心绪,“百年后擎天树之危,于庸庸世人,是末日大劫。于你,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卫平面色越来越冷戾。他浑身颤抖,似极度愤怒。
偏偏宋潜机下逐客令:“别窝在小小的千渠浪费时间,你生来该力挽狂澜,站在最高的天宫享受万民供奉,娶最美的道侣。”
“哈!”卫平大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我是为了权力地位声名和美人?”
“抱歉。是我词不达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潜机忽退后两步,因为卫真钰猛然发难,一把扫落桌上阵谱、七绝琴、画春山。
天下至宝被打落菜地,滚进泥土。
“我不要!”卫真钰怒火中烧,高高扬起桌上唯一的瓷碗。
“你摔!”宋潜机喝道,“摔!”
卫真钰顿了顿,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他摔出一柄犹带血气的剑。
这柄剑他在华微城黑店当铺一眼相中:“我那时确实不知,此剑主人是你。”
“我亦不知,此剑落在你手中。”宋潜机目光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