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眸光端静,望着张尚仪道:“孤有幸,得邵医郎妙手疗伤,再一问,原来他的新婚娘子,就是从前在宫里御膳所当过差的姚氏。孤干脆一并请来府里住几日,他夫妇二人,一个让我少受金疮之苦,一个让我多享肠胃之乐。”
张尚仪浅笑点头,打量邵清一眼。
这实则是她第一次见到邵清。
论相貌与神采,都比曾纬逊色不少,看着就像京城街头巷里常见的普通儒生。
张尚仪未免暗暗促狭地嘀咕,输给如此平平无奇的对手,难怪四郎气难顺、意难平。这姚氏也不知是眼瞎还是心怯,官家和四郎都不要,到头来就跟了这么个泛泛之辈。
也对,麻雀配水鸡,一对好夫妻。
她再次转向姚欢的面孔上,却一派真诚的赞许之色,说话的语气更是不显生分。
“姚娘子,彼时宫中相处,我就在想,这样待人接物可爱可亲、做事又温善细致的好人儿,必能寻得良伴。今日一见,果然是一番琴瑟在御、佳侣静好的般配仪范。可惜我是内官,出宫不易,没喝到二位的喜酒。”
姚欢两次进宫当差,得过张尚仪实实在在的照拂,对她印象甚好,忙俯身还礼。
还未来得及开口致谢,只听座上的简王赵似淡淡道:“喜酒没喝上,吃个新娘子做的包子,也是一样的。尚仪尝尝这叫作生煎的点心吧。”
张尚仪莲步轻移,落下目光,参详了一回桌上盘中的生煎,笑眯眯与赵似道:“这呀,一看就合简王的口味。大王从小就爱吃烤得焦些的饼子。”
赵似嘴角稍抿:“嗯,对,尚仪好记性。难怪,太后与官家常命尚仪出宫办事。”
张尚仪眸光温柔,好像长姐看着幼弟,笑吟吟道:“今日出宫,便有多桩事要办,来简王府里探望,是顶要紧的一桩。向太后命我带来高丽进贡的两支人参。”
“有劳尚仪回宫禀报,孤不但伤势向好,胃口也大开,今日就让厨妇用参须炖汤饮下。”
……
张尚仪走后,邓铎屏退众人,扶赵似重回榻上靠着,终于忍不住道:“大王嫌恶张氏?”
赵似笑道:“你已侍奉本王一年多,才瞧出来?”
邓铎讪讪,小心地劝道:“张氏数年前,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官至尚仪,又有内廷帝师之誉,深得官家信任,大王就算嫌恶她,也莫要显露出来。”
赵似收了笑容,冷冷道:“显露出来又如何?无欲则刚,莫非我一个出宫开府的十三大王,还有什么事,要去看她一个五品内官的脸色才能做得成的?”
邓铎接不上话,肃然不语。
赵似瞅着这位垂袖而立的表兄,思及他见到自己中箭被抬回时忧急如焚的神情,又念他颇费思量地寻来邵清,到底心一软,缓了语气道:“我晓得,太妃定是一直叮嘱你,让我对宫中内官里头的那些红人,要客气些。但这个张氏,我五六岁时,她就进宫做了奉御,这多年来,我总觉得,她就算不是佛口蛇心之辈,至少也非纯良之人。”
邓铎叹气:“大王,属下从未在宫中待过,自是相信大王的识人论断。只是,于内廷树敌,终究对大王将来不利。”
赵似噌地坐直身体,剑眉紧蹙,低声喝道:“我从无僭越悖逆之心。官家从前无子时,我盼着他早得皇子。如今天佑大宋,我终于有了个可做储君的侄儿,我从心底为六哥高兴。”
邓铎紧张地去看赵似的右脸,生怕他因动怒,伤口迸裂。
赵似却愠意更炽:“邓子钲,表兄!太妃糊涂,你好歹是读过书的士人,你莫不是,真被太妃蛊惑得,将自己当作什么秦王府十八学士、什么从龙之将了吧?”
邓铎唬得忙跪下:“非是如此,非是如此!”
赵似盯着他,默然片刻,揶揄道:“看吧,谋士是个胆怂的,主人更是心如止水,表兄你倒说说,太妃她瞎起个什么劲。”
年轻的亲王护着自己的面颊,缓缓躺下,目光越过邓铎的肩头,看向透窗而入的明亮阳光。
“六哥即位成为官家的时候,我才四五岁,端王也就比我大一岁。我们三兄弟,情谊甚笃,又还都是孩子,六哥最初视朝回来,常命内侍将我们招呼到一处,烤馒头吃。”
赵似说到此处,眼中又浮现笑意:“表兄,那日听邵医郎说起边关情形,高天旷野,军堡森严,我竟颇为向往。我甚至想,若官家命我真的出镇一路边军、为大宋守境,倒也不错。说不定那样的话,我偶尔回京述职,还能与官家、与端王,欢畅地烤一回馒头。”
……
裁造院里,蔡攸正对着炭盆呵手,听报张尚仪亲自来取向太后的冬裙,不免感慨,一年过得真快,又到了掏出去一张大额凭契的时候了。
张尚仪进屋,见蔡攸半个身子已隐在帘幔后头,又听抽屉响,遂于他直言倒:“今岁不必给我了,我不与大郎你假客套。你蔡府遭了一场劫数,手头只怕比去年还紧,将钱花去刀刃上吧。”
蔡攸一脸的感恩戴德:“尚仪最是自己人。尚仪说得是,今岁光是交给童贯的几幅画,就费了五千贯,庆州那边财路一断,我蔡家真是捉襟见肘。父亲如今只是个杭州的闲职,收画都得花钱买的。”
张尚仪笑了:“大郎你确实是个真小人,或者,在我面前已习惯了口无遮拦。听你的意思,你父子二人若得了势,看上什么,去要、去抢,便是,总之不会再花钱买。”
蔡攸舔着脸:“阿姊,我们这般的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强。”
张尚仪道:“方才借着向太后送人参的机会,我好好将那小伪君子看了看,性命应是无虞,气色也不错,但脸颊边偌大的一口伤疤,就算华佗再世,只怕也无法治得不留痕迹。”
“那就是,虽留得一命,成个疤面亲王,也必是与储君无缘了?”
蔡攸显得有些兴奋。
张尚仪睨他一眼:“大郎,你这模样,颇有些像,天降馒头狗造化。”
蔡攸道:“难道不是么?凭空掉下来个吃素的疯子,帮端王除了个劲敌。”
张尚仪点头,又若有所思。
那个邵清,经此一役,定会被奉为简王府的座上宾,而此人若因医术精湛而成为御药,有没有什么文章可作呢?或许可假他之手,帮赵佶除去第二个劲敌。
蔡攸精心点了一盏茶,送到张尚仪手边,奉承道:“阿姊,你可真是殚精竭虑地为端王谋取似锦前程。”
张尚仪听出蔡攸口吻中的猎奇之意,施施然道:“我进宫的时候,是向皇后阁子里的内人,端王那时才三四岁,生母已过身,由向皇后抚养他。有一回,这孩子忽然很高兴地对我说,会娶我。”
就因为这?
蔡攸并不掩饰自己的嘲讽笑容。
张尚仪却不以为忤:“很好笑么?是挺好笑的。当年,我问第一个男子,愿不愿意娶我,他说,再等两年。我问第二个男子,可否娶我,他说,你听话,我还是送你入宫。端王是第三个男子,竟主动说要娶我,虽然那时也不过六七岁,虽然只是童言童语、如今他必也早忘了。”
蔡攸心道,看不出来,这女子其实也陷在爱恨痴嗔里。
张尚仪则饶有兴致地盯着蔡攸:“这就是执念。你和你父亲,没有执念吗?你父亲想做首相,想得抓心挠肝的。你呢,你没有考中过进士,为此耿耿于怀,连我做个素蟹粉包子招待你,你都会联想到自己只是靠门荫授官,名不正言不顺。”
蔡攸哈哈一笑:“对,阿姊教训得是,我们男子呢,执念多为名与利,你们女子呢,执念总在一个情字。无妨,无妨,执念让我们越来越能征善战。”
大宋清欢
第329章 我爱平底锅
张尚仪啜饮几口茶,又想起一桩事,问蔡攸:“那把刀,就寻不到了?”
蔡攸也正烦恼此事。
一月前,曾纬发现苗太医藏匿的柳叶刀在蔡攸家奴身上后,张尚仪知会了蔡攸,让他将这行事不知轻重的家奴,赶紧处置了。
蔡攸当然照做,只是,弄死了人,却没拿回刀。
“尚仪,小弟先以寻常口吻,闲闲问能狗奴,刀怎地换了一把,他说有一日在外头吃醉酒,便不知怎地丢了,那样一把好刀,他亦心疼。随后我才突然发难,以他妻儿的性命威胁于这蠢货,让他将刀交出来,他仍是说丢了。想来,不是诓我。”
张尚仪眉头拧了拧,很快便松开,宽慰蔡攸,又像是安抚自己,缓缓道:“嗯,吾等也不必因此惶惶然坐立不安,官家并未暗中叮嘱皇城司追查。”
蔡攸忙附和:“是,官家如今,最在意的,只怕是小皇子茂吧?”
张尚仪冷笑:“官家倒是想多生几个皇子,内廷嫔妃也不算少,奈何官家这般年轻,自己身子却越来越不争气,御药院急得像没头苍蝇……”
蔡攸一脸促狭,说话愈发无所顾忌:“还好小弟领的是裁造院,不是御药院。那些个太医可真不容易,又要给官家开治心疾的安神方子,又要给官家开壮阳的方子,这俩药方,嘿嘿,分明是反的嘛。”
张尚仪不再接蔡攸的猥琐之语,兀自沉思。 ……
简王府给客卿准备的小院里,姚欢以手支颐,正在看邵清用惠夷槽碾磨药材。
“王府的厨娘和其他内人,对你可有倨傲?可还客气?”
邵清柔声问。
他知她不是那种在意高门脸色的心性,但他尊重她,自是不愿旁的人亦无礼怠慢她。
姚欢想了想,道:“比客气二字还好得多。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虽囿于这方宅院,却并不似我在宫中当差时看到的那些人,好像身上始终被绑着绳索一般。简王府的人,心境和顺,对上对下无非礼仪有别,实则都透着温善,比只因我是你这救命医官的家眷、而对我客套恭敬,更教人舒坦。”
邵清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药材分类包入纱布中,一面应着:“确是如此,上梁正,则下梁直。这几日住在此处,我竟有似曾相似,好像回到燕京城养父的宅子里。其实园林造景、器物摆设都大相径庭,只是府邸内的气象令我熟稔。善待仆婢的主人,所得善果,原都是一样的。”
他歇一歇,又道:“不过,梁园再好,难比自家。我还是想快些回到我们青江坊的螺蛳壳里去……在此处毕竟是做客,当真有些,放不开手脚。”
他说这两句话,蓦然切换到了香艳的主题,但讲出来时的神情,仍似罩了一层淡然的叙事外壳,还斯文地引个典故,好像听者若想歪,乃因自家的心歪了。
姚欢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一个现代来的小姐姐,我俩又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我会对你的逗梗忸忸怩怩?
她于是也面不改色道:“是的,你做完这些给简王调理的汤剂药包,我做完简王请段小王爷来吃的家宴,我们就回去,做该做的事。”
……
大理小王子段正严,护卫苏辙回到京城后,不仅拜在苏辙门下,还因向赵煦奏明身份,而获得了帝国天子特别的关照。
赵煦在军事外交上,是个与祖母宣仁太后截然不同的强硬派,所以他在亲政后,对于向大宋出售马匹和铜铁矿石资源的大理国抱有好感。
他嘱咐两个同样未到弱冠之龄的弟弟——端王赵佶与简王赵似,多与段正严交游,替赵家好生行一番东主之礼。
数月下来,和流连丹青茶经、热衷于王府舞乐的端王赵佶比,段正严觉得,简王赵似出则骑射、入则读书的招待方式,更令自己喜欢。
得知简王冬猎时被歹人所伤,段正严翌日即登门探伤,见到竟是邵清在为简王诊疗,才放下心来,欢然叙旧。
赵似瞧出段正严与邵清谈得甚是投机,暗道,果然人以群分,尘寰里来去,彼此总要在心性气度上是同一类人,方能从相遇到相善。
于是,这日,伤势越发向好的赵似,请段正严再来府中小聚。
令邵清与姚欢惊讶的是,随段正严踏进简王府的“跟班”竟不是那四位皇家护卫,而是另外两位故人。
“杨娘子?”
姚欢一眼认出跟着段正严的婢女,乃是当初在筠州随父亲盗取官盐、救援乡亲的杨红玉。
但她身边立着的男子,看眉眼不太陌生,姚欢却一时想不起来。
段正严将这满面局促的男子推到邵清与姚欢跟前,佯作沉肃之色道:“在江上打劫时如狼似虎的,现下成了瘟鸡一般。快与官人娘子赔罪!”
邵清与此人目光相触,终于醒悟过来:“你是那,钟家帮水匪的三当家?”
男子羞惭地躬身作揖,又看看杨姑娘,方向邵清与姚欢道:“小的,叫吴翰,爷娘取这个名字,原指望我能读书科考,有一日得入翰林院。奈何青苗法实施后,农人愈发失了活路。爷娘积劳成疾,前些年过世,小的科举亦未中,只得往筠州去寻有婚约的杨家,半路一时激愤难抑,投了钟家帮。原想着,做几年水匪,攒些快财,速去筠州,不想帮中几个当家的,行事越来越不堪,弃了只劫财、不劫人的规矩,譬如遇到你们的那一回……”
段正严截住他的话,点头道:“嗯,那回,我与邵兄均看出来,你与匪帮那二当家,不是一类人。”
段正严遂长话短说,告诉邵、姚二人,自己依着大宋律法,替杨红玉父女以黄铜赎罪后,红玉提出为小王爷做其游历中原时的仆妇,且言明自己有婚约在身,绝无他想。段正严觉得宋人这不愿白欠人情的作派,倒也彰显礼仪之邦风范,遂欣然应允,带着她一路北上,孰料在江州船码头,竟遇到了脱离匪帮、正在拉纤谋生的吴翰。
“君子成人之美,我见他二人好容易重逢,岂可又拆散鸳鸯,干脆一同带来京城。吴翰在长江之上,都能将船撑得稳如平地,开封城这段汴河于他来讲,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便好人做到底,出钱替他赁了一只小游船,让他平日里招揽客官,挣些船资。”
听段正严道尽原委,姚欢不免感慨,大理小王子真可算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富二代典范了。
段正严,却并无几分得瑟自己是救世主的作派,此事翻篇便好。
他今日的兴趣,更在于简王庭院中,架起的大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平底锅。
赵似身披御寒裘氅,也来到庭中,与段正严说笑道:“前几回带你去金明池狩猎,打了野味便直接架在树枝上烤来吃,未免粗陋了些。今日仍是不拘于室内开席,但烹煮的菜式,可讲究得多。”
段正严看到姚欢已指挥简王府的厨娘生火捧菜,于灶边忙碌开来。他自己是个饕餮行家,也在筠州尝过姚欢手艺,此刻见到新颖的炊具,越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