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大宋对这些入舶品的禁榷,主要是抽解和博买。每只海船入舶卸货后,市舶监官就要去港口莅阅货物。同为香药,抽解比例视货色而不同。细色香药抽一分,粗色香药抽三分。抽解后,有的香药对半博买,象牙、等实行十分榷货,悉数都有我大宋市舶司买断。”
抽解,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征收关税。博买,就是政府出资购买,且指定价格后不许外商还价,你爱运不运、爱来不来——不运不来的话,想一想我大宋皇室贵胄对香药的需求量以及大都市购买力甚巨的消费人群,你们这些外商舍得放弃这个市场吗?
王斿作完这简单的业务培训,姚欢想了想,问道:“细色香药抽解比例低于粗色香药,可是因为前者精良、获利更多,故而朝廷勉励番商多多入舶细色香药?”
王斿道:“正是。”
姚欢皱眉:“细色香药固然看起来能卖更高的价,卖价与博买价之间的官利数额更大,可市井百姓掏不起钱,这些香药除了留出入宫的数量外,都是卖给达官贵人或奢阔之家。但粗色香药价格便宜,布衣庶民亦用得起,薄利多销,官利的数额亦不容小觑啊。”
王斿点头,面露赞许之意,转向曾布禀道:“姚娘子所言不错,我京师榷货务亦发现了此一节,莫说我大宋百姓要粗色香药,即便运往北辽榷场的香药,辽商亦提出,往后多运些粗色香药去,不比细色的难卖。”
想了想,似乎怕表弟曾纬忘了替自己向舅舅奏功,忙补上一句:“舅舅,此前表弟引苏公与姚娘子来我衙门里商议时,我便提及,胡豆禁榷之事若真能施行,开封城胡豆行的行首,可由姚娘子来做。”
魏夫人笑道:“哦?女子也可做商行行首?”
王斿道:“丝行、牙行皆已有女行副,胡豆行行首,姚娘子当之无愧。”
若在以往,曾纬只怕又要腹诽几句表兄,但此刻,他主要关心父母的神色。
他瞄了眼母亲,觑了眼父亲,见二位长辈和悦的面容里都带了几分兴致勃勃。
他思量着,果然父子没有隔夜仇,琼林宴前后的几天,父亲对自己就不再端着冷厉的面容了,今天的家宴上,谈论胡豆榷货之前,更是数次主动说起进士及第后的为官之道,勉励之情一扫此前怒气。
曾纬于是也凑着王斿的话题附和着:“原来榷货务这般有意思。”
曾布嘴角微抿,忽道:“四郎,各州市舶司的渊源,我也约略知晓些。从前是州府出人管,眼下是京师派人管。你们这些新科进士的官、职和差遣,头里的十几人,可轮不到审官院来定夺,官家循例是要在政事堂问的(指由几位宰相、副宰相决定)不如这样,为父与官家说说,举贤不避亲,你去登州市舶司领个差遣,可好?”
枢相此话一出,曾纬的面容陡然变色。
王斿也是心头一个大格楞。
他忙打着哈哈道:“舅舅说笑了,表弟是钦点的第三名,不是‘选人’,放着好好的京朝官不做,怎地好去河东路。”
那一头,明白“京朝官”与“选人”奥妙的姚欢,正将目光投向四郎,毫无意外地捕捉到了曾纬瞬间沉暗下来的神情。
曾布要让好不容易名列前茅、可以坐上京朝官直通车的宝贝儿子,降格到地方上的“幕职州县官”序列?
老爷子够狠。
又或者,是用心良苦,怕四郎真的被人继续利用、走上歧途?
曾布的目光,仍平静温慈:“都是自家晚辈,我不妨和你们交个底,胡豆榷货、贩运北辽榷场之计,官家在政事堂里,定了。斿儿在京师,四郎在登州,自家兄弟协力做事,总是更地道些。姚娘子呢,熟悉胡豆之性,辨得优劣,若不怕劳苦,间或可往登州市舶司,助四郎一臂之力嘛。”
第220章 父亲的理由
王斿告辞而去后,曾纬肃着脸。
曾布命魏夫人屏退下人,留了曾纬和姚欢立于厅中。
“父亲此番,是真的生了儿子的气,不愿再原谅儿子了吗?”
曾布望着蔫头蔫脑、悻悻出语的儿子,又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魏夫人,缓缓开腔:“四郎,为父当年中进士时,与你年纪相仿。琼林宴后,我就回了南丰老家候旨,第三年才授了个司户参军,十年后才从选人调为京朝官。”
曾纬本想脱口而出“可我此番上榜,不是选人”到底硬生生将这显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蠢话,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有一星半点地冒犯父亲。
他自殿试之后,心中波澜,就仿佛这个月令的汴河水。
一忽儿料定押对了圣意,那番少年英豪志,急汹汹地涨起来。
一忽儿又惴惴于糊名拆开时、父亲知晓真相时会如何发作,那番志在必得的欢喜,顷刻之间便落去一大半。
及至官家定榜那天,不出所料地教父亲一顿臭骂,曾纬颇有些后悔去听张尚仪的主意。他一腔心思乱得像翻滚的浊浪。
再几日后,父亲的冲冲怒气,仿佛渐渐平息了。在琼林宴上听到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恭维时,父亲一律报以安之若素的笑纳,还不时向幞头边簪着花的儿子,投来关切和指点的目光,曾纬胸中开了锅似的情绪,才又转成了杨柳岸下轻水微漾的河面。
而今日,他总算领教了父亲的厉害之处——直接把儿子这条有些不受堤岸约束的汴河,给改道了。
曾布此刻,见儿子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模样,实则也有些怜惜。
他叹口气,与儿子将话点明了:“香药的官利,占府库进项的百之二三,官家都盯得这般紧。胡豆入舶,不论对内还是对辽,获利亦不可小觑。你去登州若能染指此事,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要职。只须将此事越办越漂亮,你在官家心里头的好,会不如那几个留在京中的同榜进士?”
“四郎,你一定也听到,官家有意招抚青唐。吐蕃人如今本就又开始四分五裂,取青唐,恐怕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一旦彼处的商道完全归入我大宋治下,胡豆陆运也会开局。届时,为父自可寻人上奏官家,将你转调熙州。熙州是青唐商道入宋境后的第一大驿,且是刘仲武和刘锡的地盘,你去熙州,把持胡豆的抽解与博买不说,还能得刘氏父子照拂,一同盯着章惇。”
“四郎,我和你阿母这般商量,更有一桩因由,乃关涉你与姚娘子的婚事。你想想,无论登州还是熙州,一个在东海,一个在西陲,彼处从官到民,有几个晓得姚娘子是什么来历?”
立于曾纬身后的姚欢,听到曾布最后一句,禁不住肩膀微颤。
她抬头往堂上二老望去,正与魏夫人的目光触碰。
对方目光中淡淡的柔慈之意,分明是将她姚欢与曾纬一并笼住的。
姚欢倏地起了一丝感念之情。
在如此私密的场合,这对权贵夫妇没有几分演戏的必要。
没错,倘使四郎这几年,始终像开封县那郭县丞年轻时一般,四处做“幕职州县官”那么她姚欢完全可以远离京城、与他在外州成亲,舆论的阻力岂非小上许多?
姚欢想了想这条路,心甘情愿。
去登州数豆子,还是去熙州数豆子,都行。
作为曾家儿媳,她这个连流行诗词都背不利索几首的冒牌古人,不必在京城名媛场混,那可太谢天谢地咧。
至于开封县租着的公田,自己努力赚钱、贴补赋税,余下事务委托王犁刀作为职业经理人来管,难道不是个健康的农村创业模式?回头可以找将王犁刀夫妇引荐给姨母,以及明月楼的东家、饭食行业协会于副会长,理顺收虾事宜……
历史上,未来的几年,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帝位之争,将进入白热化阶段,远离这政治是非的漩涡,做做地方官,搞搞咖啡豆进口贸易,乃至发展属地化种植,有啥不好呢?
同时,姚欢又觉得服气。
曾布果然是个善于迂回布局、一箭数功的高手。
四郎这次,若承了边远州府的差遣,殿试策论在京中士林引发的风波,很快也就淡逸了。胡豆将来会与香药一样,都须纲运(指政府控制运输)假使四郎在登州积攒了博买和纲运的经验,一待西域至青唐的丝绸之路彻底通畅后,他被调往熙州,顺理成章。
现下,边关路帅,庆州章捷(楶)、雄州张赴等人,都是章惇的亲戚。章惇时常绕过枢密院、通过家信指挥边关战事,曾布作为枢密院首脑,要渐渐夺回章惇势力的侵蚀,亲儿子曾纬与干儿子刘锡一同守住熙州、泾州根据地,是个好对策。
自此,姚欢似乎有些明白了,怪不得“曾纬”这个名字没有留于史料,原来是很早就被他爹运作到地方州县去了,并且此事与她姚欢是否穿越来,关系不大。
姚欢这头心中嘀嘀咕咕,曾纬那头,则更是憋闷得快把后牙槽咬出坑来。
此前他犹豫是否要将御史刀笔吏的狠劲带入策论、令到父亲难堪时,张尚仪还笑他不清楚父亲的手腕。
今日看来,父亲的心思,确实老而弥辣,讲到最后,竟拿欢儿来说事。
所以自己还得反过来,感谢父亲的慈爱与苦心?
感谢他用牺牲掉爱子入仕京朝官的代价,换回他自己的颜面?感谢他将殿试榜眼的爱子远放边疆,从而达到与章惇争夺边事指挥权的目的?感谢他费尽思量地转圜,让爱子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与属意的女子终成眷属?
如果最终还是幕职州县之路,他此番孤注一掷还有什么意义?
“四郎,别太信你父亲的许诺,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出来。”
曾纬耳边,响起张尚仪劝他的话。
心肠冷硬之人的承诺不可尽信。
尚仪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曾纬沉默着。
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挤出从前说有就有的恭敬谦孝的神态,向父亲道声“儿子知道了,这就按父亲说的去办”
他喉头咽了好几次,最终扭头看向姚欢。
他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这笑容足以掩饰他对于父亲快要崩不住的怨怼,反而好像在向父母表明,自己领悟到了二老的成全。
然则,令他伤心的是,欢儿的面色,居然看不出震惊与同情,而是对于“曾枢相”的金点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认同与……感激?
他恍恍惚惚间,又听父亲带了说公事的口吻道:“再过一阵,照例又是辽国遣使来京的时候。方才,你们也听王表兄提及,邵郎君引荐给榷货务的番商,半月后就有第一艘运载生豆的船入舶。官家的意思,或许要令苏公(苏颂)出山,参与辽使的接伴,提一提胡豆榷货,反正对辽事务,苏公是行家。姚娘子呢,或许也有重任。”
第221章 欢姐儿又出差了
暮春月令。
东华门外竹林街的新琶客饮子饭食店里,上朝前来吃早饭的臣工们,发现那个穿得老气但相貌挺美的女掌柜姚氏,又不见了。
“俺家主人奉官家诏令,随苏公去北边迎接辽使了,说是一路给辽使做胡豆饮子哩。”
小玥儿给一位问起姚欢去向的朝臣,将咖啡续了杯,带着得意的口吻回答他。
旁边坐着的另一个,撩开胡子咬一口松脆热乎的毛笔酥,与对面刚刚放下笏板落座的官儿道:“我就说人不可貌相吧,瞧来风吹要倒的一个瘦弱小娘子,去岁冻掉耳朵的大清早去城门口兜买卖,老夫就晓得她能成气候。模样凑合,是个城郭户,听闻还是沈公族里的晚辈,苏公应承了做女弟子的,又与曾枢相府里头有些往来,你们看那头墙上的牌匾,可是官家御笔。这般好来历的小娘子,竟是比汴河边的纤夫还肯吃苦。”
他对座的听了,“哧“一声道:“或是做戏而已。我看,她应是教官家入了眼,要不怎地这些时日,院外忽地多了护卫?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巡街小卒。”
再一个道:“啊?你说,外头是皇城司的人?老夫怎地没瞧出来?”
说罢伸长头颈去看篱笆外那两个精壮汉子。
从灶间端着一大盘子热馒头出来的美团,听这帮官老爷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美团生怕他们回头添油加醋些更离谱的故事来,对小主人和曾府公子眼见着水到渠成的姻缘不利。
她于是笑吟吟道:“大官人们,也太抬举俺们做饭食买卖的人家咧。院外那两个,是家丁,俺家朋友府上的。这位朋友热心快肠,听闻最近京城流民有些闹腾,念及此处是女眷撑市面,俺家大姐儿又出京去了,就时常遣仆从来捎看一眼。”
“哦,如此,杨司谏,老夫就说嘛,外头那两个,怎可能是禁军。你们台阁中人,果然神思如脱缰之驹,三言两语,就将个小小的朝食店,变成官家的后宫了。”
“徐少监有理,杨司谏真是说得吓人,吾等不过吃个早膳,教他说得倒好像坐在官家的内苑一般。”
众人压着嗓子低低嗤笑一阵。
被笑话看走眼的官员,有些不服气。
他还想嘀咕几句,忽听城门处锣响,一众青袍官员们,遂呼啦啦地起身,吃完了的掸掸胡子上的酥皮屑子,没吃完再灌一大口热咖啡,叼着半个笋肉馒头,纷纷去院里寻了自家灯笼,上朝去也。
二楼窗畔,琴声停了。
李师师与徐好好踱到窗口,望着美团跑到院外,与那两名精壮汉子说着什么。
两名汉子身形魁伟,比娇小的美团整整大了两三圈儿,却是俯胸拱手,像被驯乖了的黑熊般,一声不吭地听美团絮叨。
末了,二人均是憨厚的咧嘴一笑,仍原地不动。
美团只得摇摇头,折回院中,看似一副要跺脚的愠意,须臾间,喜甜的笑容又浮上那张桃花似的小脸。
徐好好往窗内缩了缩身子,侧头朝李师师道:“表面上怨刘将军多事、派了护卫来。心底其实调了槐花蜜一般呢。美团这小丫头确实可爱,难怪刘将军发现了宝贝似的。”
李师师拿过一方绢帕,借着外头映入的阳光,将琴上徽位的微尘抹了,浅浅笑道:“小师姐,我在边关虽只待了半年,却分明感到,边鄙之地的男儿,或许难有风雅气度,倒似比京城这些贵胄公子们,更像个男人。先头刘将军央了姚娘子,一同去东水门她姨母宅里,提出将美团带去熙州做妾之事,沈家姨母本是答应了的,只因熙河路又要与夏人开战,美团才未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