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也在打量着她。
女孩身量还未长开,个子只能算是中等,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睫毛纤长而浓密。
眼睛以下,就都被宽大厚重的口罩给遮住了,只能看出她有着秀挺的鼻梁,再无其他。
还是个小姑娘。
他不是多么善于言辞的人,此刻也有些后悔只凭着昏迷中的一个梦境,就冒冒失失地让人家小同志为难,半晌沉默,只僵硬地说道:“你饿,就拿着吃。”
“我不用。”他道。
那姑娘秀眉一立,竟然很有气势。
“说了还你就还你,你养好伤,才能回去见你的心上人啊!”
她也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居然□□上那位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排长同志分明地慌乱起来。
他、他只是,只是在梦里认错了人,此刻却暴露了一件本应该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
他又惭愧自己把这个年轻的小同志认成了远在国内读大学的宁馥,一时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语无伦次。
“我不饿,不用了。”
“也没有、没有心上人。”
“发过誓的。”
宁馥瞪了他一眼,“看,你的脑震荡真的很严重,还说不需要休息和营养?!”
“撞到头太严重会失忆的,到时候你就连她也忘记了!”
她把罐头重重往排长同志的床头一拍,转身飞快地走掉了。
***
这一批伤员中的轻伤号都已经出院了,宁馥他们接到了又一个重大任务。
前线需要医疗队。
战地医院要支援一批会急救的医疗兵上去。
大家都做好了上前线的准备。
参加医疗队的女兵们聚在屋子里。
她们在缝衣服。
或者说,是在缝遗书。
纸写的遗书实在太脆弱,只消一发子弹、一片血污,字迹就再看不清楚了。
女兵们把绣有自己名字的布片缝在军装的里衬上,这样,即使在战场上牺牲了,哪怕遗骸不全,也能辨认出谁是谁。
她们都把自己的名字绣的很好看、很工整,有些手工活好擅长针线的,还会在布片上绣一点小花纹。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到了冲锋的时刻,死亡只是随时降临的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
只是女孩子们爱漂亮爱花巧,难免就要庄重地费些心思。
宁馥问宁舒英怎么不绣。
“你要是不会,我给你绣。”
宁舒英和她都蹲在屋外晒太阳。大战之前,这是难得的闲暇了。
宁舒英瞪了她一眼,语气硬邦邦的。
“我没有爸妈。留给谁?不绣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宁馥,“你为什么不写?”
女孩对她别扭的态度不以为意,从身上抽出那把她惯用的短匕。
“这个是我家家传的。比绣花好使多啦!”
她将短匕利落地挽了个花,cha了回去。
这就是她的标记。
***
医疗队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战场。
即使已经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山坡上,林木都已经被炸得拦腰折断,残留的树干上也尽都布满了弹孔。
他们战士的鲜血,几乎浸染了每一寸土地。
哀鸿遍野,血肉横飞。
高烈度战争带来的冲击,让人的所有感官都在一瞬间被震撼到几近失灵。
“快,担架队开始抢救伤员,动作快一点!”
女兵清脆的声音终于让大家伙醒过神来。
他们在断臂残肢中搜寻还活着的同志。
然后将他们抬上担架。
两个人一组,抬担架对女兵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有些,抬着抬着,就不可避免地带着伤员一起摔倒在地上,重新站起来,已经是一身的血污。
牙咬碎了,手磨破了,爬也要爬着把幸存的伤员拖出去。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她们的战友。
敌军的炮击还在继续。
宁舒英想吐,头晕。
宁馥和她一组,让她走在后面。下坡的路,她几乎就承担了担架和伤员全部的分量。
在一团纷乱的思绪里,宁舒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这是你的职责。
这是你的职责。
她们担架上的伤员炸断了一条腿,鲜血正像喷泉一样喷洒出来,甚至直接浇在宁舒英的手上。
炙热而黏腻。
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担架。
这样的伤口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快这个战士就要不行了。
半空中传来呼啸声。
“敌袭!敌袭!”
有人大叫。
宁舒英猛地抬头。
炮弹的落点正是她们的方向!
宁馥显然也意识到了,两个人几乎是在一瞬间飞跑起来!
然后一同滚下了山坡。
炮弹在她们的身后爆炸。
宁馥的后脑,重重地磕在一块山石上。
***
她重新清醒过来大概用了两分钟的时间。
然后看到了宁舒英泛红的眼眶。
在他们摔落的那一瞬间,宁舒英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扑在了伤员身上。
护住了对方的要害。
然后她才认出这个脸都被炮火熏黑的伤员是谁。
是屁股伤还没好全,就闹着出院上前线的小王。
前几天刚断了一只手,今天又断了一条腿。
“我是活不了啦。”小王也认出了他们俩,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我的罐头给英子吃。”
他说。
断了一条腿,应该算重伤了吧。
***
她们把小王的遗体带了回去。
宁舒英拿来了她那一床簇新绣花被面,盖在了小王残破的身躯上。
***
这场大战抢救回来的伤员很多,但其中的大部分,都因为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活下来。
他们忙了一整天,院长从手术室里探出头来喊宁馥。
“这里有位同志,他找的应该是你。”
宁馥踏进充斥着血腥味的手术室。
那个在弥留之际的战士一直指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口中说着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