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就是告别了。
15个遥测点,库尔勒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五天后竣工完成,所有遥测设备全部试验完毕,可以正常运转。
遥测组在两个月后,终于返回了061基地。
马铁军没提给她处分的事,毕竟她没造成擅自离岗的事实,整个项目工程也顺利完成了。
只是问她,要不要放一天假,休息一下。
宁馥只是摇摇头,“不用了,主任,弹头方面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争分夺秒。”
休息是她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
——五天前,df-5项目组总设计师、发射副总指挥朱培青去世。遗体火化和追悼会在三天前进行。
马铁军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力地停留了一会。
“朱老……那天很高兴。”他顿了两秒,道:“家人说,那是从他住院后,见他最高兴的一回。”
“朱老两年前……其实就查出来了。但他谁也没说,甚至家里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马铁军道:“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动笔写自传了。他啊,这一辈子的故事,也是我们干这一行的缩影。朱培青的‘自传’,不像是那些‘成功人士’著书立说、标榜自己成就自娱自乐的产物,更像是……更像是他留下的,给大家的最后一份礼物。”
宁馥想起在朱培青办公室里看到的稿纸。已经挺厚一摞了。
马铁军道:“他留白了。”
宁馥一怔。
“df-5的项目,他也写了。”
“只写到遥测。还剩最后一个章节,叫做‘发射成功’。”
留待后人。
朱培青这一生扑在导弹事业上,有多少功业不为人知,自传若要付梓,还不知要多久以后——等那些惊心动魄都不再是秘密,等那些艰辛漫长发酵成传奇。df-5的项目是他最后的心血,他却未能亲眼看着导弹发射成功。
马铁军轻声道:“他的遗憾,就寄托在我们身上。”
宁馥的密级,并无法看到朱培青的书稿。甚至马铁军也无法读到全文。
他只是将朱培青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宁馥。
“朱老最后,多次提到你。他担心你,知道你重感情,怕你难受,为他的事情耽误工作。”
“他说,我们的事业,是要求最精密、最严格、最谨慎的。工作的时候,情感是次要的,自我感受是次要的,你要做到绝对的冷静,理智,敏锐,要有大局观。人迟早要死,死了就是没了,就消亡了,但我们是唯物主义战士,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走向死亡的自然规律——”
“也要勇敢地接受,亲近的人的死亡。”
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悲伤太久。
宁馥眼中有泪,她问马铁军,“主任,我能哭一分钟吗?”
一向不苟言笑像个工作机器的马铁军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馥趴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马铁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他们都淬炼出一身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来,但心肠依然是肉做的,血仍是热的。
宁馥果真只哭了一分钟。
“老师留下来的文章,我们会写完的。”她抬起头来,像在鼓舞马铁军,也像在鼓舞自己,“会写完的。”
马铁军也嘴唇发颤,低声重复道:“一定会写完的。”他紧紧握住宁馥的手。
对方有力地回握了他。她重新从脆弱而悲伤的状态,变回一个战士。
她振作得很快。悲伤无法击垮她,只会让她更坚定。
她的老师果然很了解她。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
第33章 以身许国(33)
年复一年。
宁馥在基地过了她的二十九岁生日,春节也过去了。冬去春来。
但对于061基地来说,这个其他地方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这里并不多么讨人喜欢。
——因为沙尘暴也跟着来了。
要说基地的大伙最烦什么,沙尘暴这东西必须得和实验数据出问题、试车出意外并列前三名。
造“大家伙”的工作,让他们见识了人力所能打造的最凶悍的力量,然而,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总还是不得不退让。
061基地周围有大小近二十个气象监测站点,时刻紧跟,任何气象波动都会被迅速传送到基地总部。
果然,怕啥来啥。
宁馥马铁军等人正开着会,一个紧急电话就把马铁军叫走了。五分钟后人回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阴沉。
“预计两天到达基地的沙尘突然加剧,今天下午就会对基地进行袭击,我们的响应预案现在就要安排下去,散会。”
“袭击”这两字用的实在准确。别看他们平时防谍防泄密,再早几年更要防敌特渗透破坏,但真正的大规模进攻和破坏还是要数那平时最不起眼,遍地都是的沙子。
正因为遍地都是,真发作起来,那才叫遮天蔽日,势如破竹。
整个基地如临大敌。
好在这样的情况几乎年年开春都要来上一回,大家也算有条不紊,各领分工,火速下去布置。
首先,发射台所有精密仪器要撤回室内,无法移动的,要用一层毡布、一层防雨布、再加一层特殊塑料制成的专门防沙布密密实实地遮盖起来,并做特殊加固措施——否则大风一刮过来,任你包个十层八层也是两分钟掀飞的事。
其次,重要厂房门窗全部保证密闭,所有工人都被调动起来,窗户缝门缝全都要再三检查。厂房里绝对不容许进一粒沙子。
最后,就是个人和宿舍的防护。这边的沙尘暴一刮起来,能见度不超百米,而且推进速度极快,几乎能追上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
现在是条件改善了,住人的房间关好门窗,沙尘暴过去也就是窗子全是灰土。换做是宁馥刚来的那年,大伙住的几乎都是半地下的宿舍,一场沙尘暴过去,半个窗户都得被土埋住,屋里地面上都要积上薄薄一层沙子。
人在风里都够呛能站稳,如果不带护目镜和防沙面巾,眼睛和嘴绝对都是睁不开的。
在这工作几年以上的,很多肺部都有些毛病,就是因为吸入的尘粒已经超过了呼吸道和肺本身的净化能力,日积月累最后就容易有呼吸系统的问题,一换季开会的时候咳嗽声都快此起彼伏了。
户外设备全部遮盖完毕,风已经起来了。地面上的沙子被风力滚动着、打着旋,几颗骆驼刺可怜兮兮地抖动。
宁馥带着护目镜绑着面巾,声音在风里艰难地传播,“来个人,跟我上发射台!”
大家都带着加固工具,两人一小组,对所有的遮盖物进行检查和最后固定。宁馥和马铁军作为负责人,要将全部点位都检查一遍。
两个人顶着风上了发射台。
沙子现在已经刮起来了,宁馥都能听见那些沙粒被风吹在自己护目镜镜片上发出的声音,细碎而密集,不断剐蹭摩擦着,令人牙酸。
远处地平线上,沙尘暴的大军已经集结。
黑云压城。
风力渐强,设备上覆盖的防风保护层也被吹得猎猎作响,右下角固定用的螺丝骤然弹出!
螺丝钉横飞,有了风速的加持,几乎像一粒子弹般激射出来!
宁馥未来得及反应,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扑倒在地。那螺丝从头顶上射了过去,打在发射架上,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锐鸣。
宁馥掀开将她按倒的人,扑上去压住已经被吹起来的防护层,回身冲后面刚刚救她一命的同伴大喊:“扳手给我!”
面巾作用寥寥,风几乎是立刻带着沙尘灌进她嘴里,一瞬间几乎再难发出声音。
幸好对方及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也扑上来压住,两人合力,这才赶着在最短时间内将防护层重新固定牢靠。
由沙粒组成的巨大风暴,已然席卷而来。
两人已经来不及再找避风所,只能紧紧抱住发射塔底端的钢架结构,任由风沙从自己身上掠过。
这场巨大的沙尘暴刮了整整两个小时。
风速终于缓下来,两个人这才松开手。此时身上均已积了厚厚一层沙尘,头发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宁馥“呸呸”几下吐出嘴里的沙子,只觉得呼吸间都带股血味,嗓子也哑了。她一撒手,整个人扑通一下倒在一旁,全身紧绷的肌肉终于得以休息。
还没缓两口气呢,一旁的同伴猛地扑过来,动作飞快地托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
他这是以为宁馥晕过去了。
宁馥有气无力地伸手拍拍对方的胳膊,“喘着气儿呢。”
对方停下了动作,然后有些僵硬地移开了。
宁馥的脑袋“咣当”一下子磕在地上。
她一阵疼一阵晕眩——“你是哪个部门的愣头青啊?!”
对方极慌乱,看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又蹭过来想给她检查伤势,被宁馥胡乱地摆了摆手止住了,“没事,死不了。”
她嘟囔着:“这破沙暴,年年不停,什么时候种上防护林就好了。”
种他个成千上万颗梭梭胡杨樟子松,不信这沙暴还能再兴风作浪!
她拍拍身边的空地,“歇会吧。”
那蒙着脸带着防风镜人高马大的愣头青就在她旁边躺下了。
风呼呼地从他们上空吹过去,远处的地平线却已渐渐得见天光。
残阳如血。
*
马铁军带着一队人急匆匆地搜索过来,见到发射台上肩并肩躺着俩人,身上都盖了叫盖上一层沙子了,目眦欲裂——“宁馥!”
一群人带着担架就冲上来。
再一晃眼,看着发射台上两个人都撑着地坐起来了,马铁军好悬一口气堵在嗓子儿把自己憋坏,“吓死我了你!”
——他回去一点人头发现少了两个,再一确认弹头室的副主任没在,简直是火上了房了,生怕宁馥给交代在这沙尘暴里。
宁馥爬起身,“走,回去吧。”
一旁几个保卫处的兵也冲了上来,“队长,队长你没事吧?!”
宁馥扭过头。
刚把她磕得不轻的愣头青感觉到她的目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别人身后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