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参照系已经是弹头室的副主任了。她需要那个已经愈合的伤口来提醒自己,她还有多么长的一段路要追赶。
但这点沉重的心思很快被大家的笑声打散了。
宁馥在台上又是唱腔又是身段的,虽然难听,但不可谓不精彩。
朱培青坐在第一排,哭笑不得地给她鼓了鼓掌,“你还要再努力。”
宁馥在朱培青身边坐下,“您还要多指导。”
“老太君为国把忠尽,她命我挂帅平反臣。
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黎民……”
她坐在那儿还意犹未尽地哼。
朱培青耳朵快穿孔了,“穆桂英五十三,你二十五,不一样。”
宁馥继续:“此一番到在两军阵,我不杀番王贼我不回家门……”
朱培青:“行了。”
“开春遥测飞机,我叫给你留个位置。”
宁馥住嘴了。
她冲朱培青抱拳一拱手,出口还是戏腔:“多谢老太君!”
作者有话要说: 宁馥:没有本文艺骨干拿不到的项目!
第31章 以身许国(31)
“低弹道飞行实验前,我们准备了15个遥测点,所有设备要提前安装到遥测地面站点上。”
会议室里拉着窗帘,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只有宁馥在前面手动操纵的幻灯片发出荧荧光线,照得她脸上半明半暗,下颏尖得明显。
预计半年时间,遥测组要带工程队挨个安装遥测设备,但在这之前,各项目领域要派人先做遥测飞机试飞。特别是弹头室,要获得弹头触地的数据,最大限度地保证科学准确不出偏误,必须要结构、电路、机构的设计和改装人员分批上遥测飞机进行实验。
马铁军沉吟片刻,道:“可行性,我们已经反复论证过了。但是——”他停顿两秒,“首要的困难,就是要克服遥测站建设的地形、自然条件的问题。”
朱培青坐在会议长桌的最前头,喝了一口茶。
然后平淡地扔出一句惊雷,“人力可及,我们就必能取得胜利。”
他看了眼宁馥,宁馥便迎着老师的目光笑起来。
拿到遥测的项目,她激动啊!如果能把遥测拿下来,她的阶段任务基本上就完成了。胜利在望的兴奋在她胸中反复激荡,喝仙风饮仙露也比不上这样的感觉。
就算绞尽脑汁天天流鼻血她也认。
这段时间宁馥不仅要负责弹头设计工作,更有一半精力分在遥测试验的设计和安排上,若是换个旁人,恐怕早已经心力交瘁,任是铁人也撑不住了。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精神焕发起来——就像那十来岁的小儿女,正在热恋之中一样。
只不过别人是花前月下心动情牵,她是左拥发动机右抱安全阀,沉迷导弹不能自拔。
——要么趴在图纸上蹭一手铅黑,要么在发射场地滚满身的沙土……整个人看着灰扑扑的,只有两只眼睛炯炯地放出光来。
这样的人在基地有很多,在我们的国家有很多。
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再繁重的工作,总要有人去做。再硬的骨头,也要有人把它啃下来!
在这一行内的人时常会讲,“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工作时枯燥的,高强度的,不为人所知的。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一个项目要历尽反复的设计、理论论证、实验论证,成型后要反复试车,要面临无数来自技术、自然、乃至运气的考验。
惊心动魄时有,漫长艰苦更多。
大家都已习以为常。
有了朱培青的放话拍板,宁馥的工作就正式拿到了“通行证”,每个人都成为“齿轮”的一部分,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
首区的遥测试飞的全功率试验开始了。
两架飞机就变成两个遥测飞机站。但根据军方的规定,所有改装飞机都必须进行起落试飞。
改装的飞机机舱是不密封的,受气流的影响非常大,而项目组成员的工作不仅仅包括对结构、机构、电路设计等改装效果做观测,还要对各系统以及记录所用的磁记录器、数字磁记录重发器做预测试,观察各系统设备工作的运行情况并记录数据。
因为涉及保密需求,飞机遥测站的性能检测要做全功率实验只能在军方场地,以防频率泄露。
宁馥带着测试组到了军用机场,队伍里包括多个系统的设计员四人,高级技工两人,勤务保卫两人。
飞机起飞。
飞行高度3000米,飞行速度190公里/小时。
更形象点说,就是飞得又低又慢。
几乎人人都出现了不良反应——眩晕、恶心、呕吐,严重的甚至有血压下降和眼球震颤的症状。
宁馥也是脸色苍白,好在撑着,还没用人扶下了飞机。同机的保卫吐得一塌糊涂,站都站不起来,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得益于她达到30的精神力数值,顺便挂上[草原巾帼]的称号,她竟然比人高马大的保卫科干事状态还要强一些。
第二天接着测。
机测组的每个位置都有2-3人的预备,怕的就是身体顶不住,无法达到正常的工作状态。
那个呕吐的夜里竟然出现了脱水症状,紧急送野战医院了,不得不换个人来。同样被换下来的还有设计人员和技工。
只有宁馥没有后备。因为她是总负责,能给她当备份的只有马铁军。但马铁军还有别的工作。
凭着“小核弹头”的称号,宁馥成功说服了马铁军,让她自己上了。
她从来说到做到,没有食言过一次。
换来的保卫人员是刚调到基地的新面孔,听说上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还立过功。
他个子高大,穿着迷彩身姿挺拔,过来跟组长宁馥报道:“报告,牧仁赤那随时可以出发,请首长指示!”
宁馥一抬头,顿了两秒,笑了。
“别叫首长,走吧。”
*
这一测又是连续六个小时的飞行,直到黄昏,飞机才开始返回机场。
颠簸之下大家都已经有些昏沉了,好在数据都已收集完毕,只待回去进行运算测定了。宁馥忙里偷闲地朝下看,一边对坐在她旁边的牧仁赤那道:“放松点,别绷太紧。”
“你看,多漂亮啊。”
斜阳西下,他们的飞机正披着夕阳的橘光。往下看,是连绵的山野,纵横的河流水系。绿的禾捣,黄的土壤,蓝的江河,千万种色彩与生机,都镀上一层金色,蔚为壮观。
山河万里。
牧仁赤那在飞机上从始至终正襟危坐,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绷的进入了临战状态。
——虽然他的职责只是保卫。
宁馥叫他看,他就探头朝下望了一眼,随即十分谨慎地回到原位。
宁馥忍不住笑了,“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基地。有时间叙叙旧啊。”
她还记得从图拉嘎旗离开时牧仁赤那送她的情谊。小伙子看样子成熟了不少,但还是那样沉默寡言。
果然,牧仁赤那只挤出一个字来,“好。”
他还是很紧张。
在战场上都不如现在这么紧张。
宁馥看出了牧仁赤那的苦恼,但现在她没法当个善解人意的好人了。她转回视线不再看着机翼之下的风景,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靠着有些冰冷的机舱内壁,试图获得一点清凉。
没人注意,宁馥悄悄嘱咐牧仁赤那,“你休息一下,保存体力。等会下飞机,得要你扛我。”
女人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但听在牧仁赤那耳朵里却犹如惊雷霹雳。
“我的腿动不了了。”她说。
半小时前发现的,宁馥自己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考虑是晕动症或长时间飞行导致缺氧造成的,预计恢复时间2-3天。
她给自己做了诊断,反而稍稍放松了一些,——就当是休个短假了。
在别人面前她是整个项目组的负责人,是标杆是旗帜,倒了是要吓坏人的。动摇军心,是为不祥。但牧仁赤那多少有些不同,他们是有点老交情的。
宁馥觉得如要示弱,对方是比较好的人选。
昏暗的光线中她瞧见牧仁赤那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仿佛受惊的獐子。
她闭上眼,拍拍对方紧绷绷的手臂,“别害怕。”
她想跟牧仁赤那解释解释情况,但头脑也渐渐昏沉起来。
牧仁赤那想说“我不害怕”,但是张了张嘴,到底没能出声。
枪林弹雨他都没有害怕过。
但是现在……他忍不住默默向长生天祈求,让奇迹再一次降临在宁馥的身上。——如果长生天,能够听见一个说谎的罪孽者的心声。
漫长的轰鸣声终于消失,飞机降落,牧仁赤那轻轻推了推宁馥,发现她毫无反应。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
宁馥睁眼,已经在医院了。
来苏水消毒液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她眨了眨眼睛,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侧头看看,手背上扎着针头,正打点滴。
牧仁赤那正坐在床头,手里削着一只苹果。
他的手很稳当,刀刃紧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圈一圈旋转着削下来,露出的果肉光滑平整。
“你削苹果的本领可比我强多了。”宁馥哑声笑道。
牧仁赤那稳稳当当地削完那只苹果,先放在一边,那水杯给宁馥兑了一杯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