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外头的空气清新冷冽。
果然如周温然所说,外头已经被团团围住,天骑阁诸人如临大敌,气氛紧张,不远处有行人正探头探脑,悄悄打量着此处,只是不敢上前。
对面杂货铺的门已经关上了,程小福正胆颤心惊地透过门缝往外看。
屋子里头,郑子昂刚睡醒,自程氏死后,郑子昂便退了原来租住的房子在这里住下了,此时他打了个哈欠提提踏踏地走出来,便看到程小福正趴在门缝里往外张望,不由得好奇凑上前,“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
程小福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站在他身后的郑子昂也一同带倒在地。
本就没有闩上的门被风顶开,大喇喇地敞着。
“一惊一乍的干什……”郑子昂皱眉说着,忽地看到程小福正一脸惊惶地看向门外,他侧过头看了一眼,也惊了一下。
这边突如其来的动静引来了天骑阁诸人的侧目。
郑子昂反应过来,起身“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老……老大,舒……舒姑娘她……”程小福压着声音道,声音都打着抖。
“那个不是舒姑娘。”郑子昂打断了他的话。
程小福瞪大眼睛,随即忽地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扑过去便要开门,郑子昂见状慌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她……她要被坏……坏人抓走了……”程小福慌慌张张地道。
“那是天骑阁。”郑子昂见识到底比程小福多一些,他说着轻啧一声,“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人家正经是替皇帝办事的,是官差,可不是什么匪类。”
“官……官差?官……官差为……为什么要……要抓她?”程小福一下子白了脸。
“谁知道呢,大概犯了什么事吧,能劳动天骑阁亲自抓人,看来这事儿犯得也不小。”郑子昂撇了撇嘴,又从门缝里往外望了一眼,竟然是娶了冒牌货的那个小白脸押着那冒牌货,他之前就觉得那小白脸邪门得紧,果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小白脸,冒牌货看来是栽了。
程小福一下子六神无主了起来。
“干什么?你想救她?”郑子昂忽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奇道。
“老……老大,你能……能不能……”程小福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开口。
“不能。”郑子昂断然拒绝。
“你你……你不……不是说你最……最厉……厉害的吗?!”程小福急道。
“我的厉害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你瞧瞧外头这阵仗,我看你是想我死。”郑子昂轻嗤一声。
程小福呆住了。
郑子昂眯眼看了看他,“你认得那个冒牌货?为什么要救她?”
程小福嗫嚅道:“她……她可能是……是我姐姐……”
郑子昂挑高了眉。
程小福结结巴巴地解释了许久,郑子昂才听明白程小福记得他小时候有个姐姐,那个姐姐是他娘跟舒家买的,后来他爹没了,有一天他姐姐也不见了。
“姐……姐姐很疼……疼我……”程小福结结巴巴地说着,眼泪快掉下来了,“那……那天娘带……带她去赶……赶集,姐……姐姐就不……不见了……”
程小福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了。
郑子昂有些怪异地看着程小福。
“你就没想过她是被你娘给扔掉了吗?”见程小福哭哭啼啼伤心欲绝的样子,郑子昂忍无可忍地道。
程小福呆了呆,打了个嗝。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先前为了寻找坤星他壮着胆子趁着夜色翻墙进了舒家二姑娘的院子,往日里性格温柔的舒二姑娘那天夜里似乎有点奇怪,看起来有点可怕。
她甚至不认得他,问他是不是郑子昂。
她还问他,你娘叫什么。
他说了娘的名字之后,她就面无表情地说坤星被她炖汤吃掉了……
程小福忽地转身去开门。
郑子昂不耐烦地伸手拖住他,“你干什么?找死吗?”
“我……我就看看……”程小福结结巴巴地道。
“就这样看,隔着门缝看。”郑子昂抬了抬下巴,道。
程小福吸了吸鼻子,转身扒在门上往外看去,却再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那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走远了。
他愣了一下,开门想追,却再次被郑子昂给拽住了。
“她……她被带……带走了!”程小福急道。
“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别指望我能救她,我没那个能耐从天骑阁手里抢人。”郑子昂不耐烦地看着他,“再说,她认你这个便宜弟弟吗?”
程小福呆呆地听着,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
赵重衣并不知道程小福认出了她,不过即便是知道了,大抵心里也是没什么波澜的……此时她安安分分地坐在马车里,随天骑阁的车队回京。
毕竟不安分也不行,她手脚皆被铐住了,虽然周温然没有狗到底如他先前所言的那样给她脖子上套枷,但也差不离了……她换了一辆马车乘坐,与其说是一辆马车,不如说是一辆囚车,里头看着倒是还算舒适,只是外头都被封了起来,她这会儿可谓是插翅难飞。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在马车里发现了一袋烤粟子,分量不小,还挺香,剥了一个扔进嘴里,又软又糯又甜,她忍不住又吃了几颗。
天骑阁这回抓人的动静不小,很快东篱镇上的人奔走相告,原来那个朝廷钦犯赵重衣一直藏在他们东篱镇,这会儿终于被天骑阁的人抓住了,要押回京中受审。
“听说了没有,那个朝廷钦犯赵重衣就藏在咱们镇上……”
“真的吗?听说她貌如夜叉,虎背熊腰,力大无穷,还杀人不眨眼!”
“先前镇子上的那些人命案该不会就是她干的吧!这可太吓人了,还好抓起来了……”有人后怕道。
“我看八成就是,不是说杀人凶手是个逃跑的山匪吗,听说那个赵重衣就是山匪出身!”
赵重衣坐在马车里,听得津津有味,貌如夜叉、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想来南秋很中意这样的身材长相,若她当真长得这般威武,南秋应该很欣慰吧。
只是听着听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味了,原来她的名声这般差的吗?她原还以为只周温然那狗东西名声不大好呢,却原来她也不遑多让的吗?……不知怎地,心情忽然有点复杂呢。
“呸!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见过她吗!张口就敢造谣!”冷不丁地,有人破口大骂。
听到这个声音,赵重衣稍稍有些意外,因为这个声音十分耳熟……是舒母?
“我没有见过,难道你见过了?”先前那人反唇相讥道。
“犯下命案的杀人凶手早就已经伏诛了,县太爷都出了告示,和赵重衣根本没有关系!”舒母怒道。
“可她就是当过山匪啊,为了一口吃食就认了人家土匪头子当爹呢!当过山匪的能是什么好人?”
“那她能怎么办!她小小年纪流落在外,人都快饿死了你要她怎么办!真到那个份上你还不如她呢!”舒母红了眼睛,仿佛要扑上去撕了那人的嘴似的。
“你冲我喊什么?她小小年纪流落在外难不成是因为我吗?”
舒母一下子愣住了,仿佛胸口被扎了一刀似的,剧烈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从心底爬了上来,是……是因为她啊。
“赵重衣是你什么人啊你这样护着她?你要真想护着她你去劫囚车啊!看见没有,前面那辆囚车里坐着的就是赵重衣,你去试试看那些官老爷肯不肯放了她!”那人见舒母不说话了,讥笑一声走了。
舒母怔怔地扭头看了过去,果然便看到了一辆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她下意识追了上去,却被天骑卫挡住了,她不敢上前,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跑。
殷木认得那妇人是舒家医馆的老板娘,舒小满的母亲……也算是他们阁主夫人的母亲,他稍一犹豫,打马上前走到阁主身旁,“大人,那妇人一直跟着我们。”
周温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不近地缀在马车后头的舒母,又看了一眼半点动静没有的马车,淡淡道了一句:“随她去。”
“是。”殷木得了话,安心了。
“留两个人查一查谣言的源头。”周温然又道。
“谣言?”殷木一愣。
“赵重衣即便抗旨逃婚,在京中名声也不差,如何在东篱镇就成了十恶不赦之人。”周温然面无表情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查。”
殷木应了一声,却是下意识看了阁主一眼,赵将军被人诋毁你倒知道要查一查,那你自己名声差到小孩听了都不敢哭的地步,你怎么不去查一查?
周温然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轻嗤一声,“她如何能与我一样?”
殷木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但他也不敢问。
那厢舒母却是呆了呆,囚车旁骑马押送的男子回过头的一瞬间她看清了他的脸,仿佛是……如玉?
“大……大人,那是谁?”舒母心里一慌,胆大包天地拉住了一个天骑卫,询问。
那天骑卫自是不会搭理她,一旁的陆玖却是笑了笑,很是好脾气地道:“那是我们天骑阁阁主啊。”
舒母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干净了,她知道这个阁主,最近东篱镇不知怎地到处都是关于赵重衣的流言,说她山匪出身,说她杀害使臣,甚至有人说她通敌叛国,这位天骑阁阁主便是奉旨来捉赵重衣的那位大人……她这几日总也睡不着,一闭眼就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健壮的小女婴被她亲手送到程氏手上,小小的孩子肉嘟嘟的不知事,不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还在她怀里冲她笑。
舒母又想起她假装是小满的那些日子,当初那些被她错过的细节忽然之间历历在目,她吃饭总是狼吞虎咽,饭量也比寻常人要大许多,若非小时候饿狠了又怎么会如此,她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伤疤又怎么可能是一朝一夕留下的,分明是经年累月的伤痕……
她那样坚决地想要嫁给如玉,结果……连如玉也是假的吗?
“小……重衣!”舒母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张了张口却是差点连名字都喊错,她心中拧巴成了一团,便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喊都显得格外气虚。
舒母自然不可能接近马车,她远远地被拉开了。
马车里也始终没有动静。
车队缓慢地经过热闹的街市之后,速度便快了许多。
舒母便是一路奔跑,也再追不上了……终于,她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离开了她的视线。
“重衣!我的重衣啊……”
远远的,赵重衣听到有人这样喊她,撕心裂肺般。
她垂眸慢慢剥了一个栗子抛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时,有人轻轻扣了扣车窗。
赵重衣没搭理。
不一会儿,车窗被打开,露出周温然的脸。
赵重衣还是没搭理。
露脸也没用,老子不吃这套。
美人计也不行,吃一堑还不够长一智吗,一个坑里掉两回显得她得有多蠢。
周温然看了一眼剥了一地的栗子壳,从车窗外扔了一壶酒给她。
赵重衣捧着酒壶,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她想喝酒了。
“陆玖私自藏酒,收缴来的,放着也是浪费。”周温然淡声道。
赵重衣看了不远处的陆玖一眼,陆玖她认得,那个看起来脾气特别好的小旗,不过她知道人不可貌相,看起来脾气好不代表他真的就是个好的……她耳力佳,方才他热情地给舒母介绍了他们家阁主的名号,舒母听了他们家阁主的名号之后才崩溃了。
虽不知陆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赵重衣便知这人绝非善类。
陆玖自是听到了阁主的话,虽心中腹诽着自他因酒后误事被贬了职之后哪里还敢在阁主面前藏酒,这酒分明是阁主先前去街边一家小酒馆买的,竟栽赃给他……不过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拆穿阁主,但他实在不懂阁主撒这个谎的意义何在,许是为了面子?啧,希望阁主能够早日明白面子这种东西一文不值,尤其在夫人面前。
正想着,便看到阁主夫人看了过来,他立时露出一个善良又不失恭谨的微笑,希望阁主夫人能够明白他的善意,就譬如方才他把阁主的名号告知舒家那妇人,便是为了替阁主夫人出一口恶气,不知阁主夫人看到那舒家妇人又痛又悔又愧的样子可否解气?
赵重衣冲陆玖点点头,算是谢过了他的酒,心道我要对此人敬而远之。
陆玖想,啊,我果然得了阁主夫人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