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夜风微凉,赵重衣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并不觉得凉,反而觉得有些燥热,她没有注意到身旁异常沉默的相公,只觉得回家的脚步如有千斤重。
街道两旁已经逐渐挂起了灯笼,眼看着家门近在眼前,一路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些的赵重衣的脚步不自觉放慢。
身侧,周温然看了她一眼,“娘子,怎么了?”
赵重衣轻轻挣脱开被他牵着的手,转头给了他一个笑脸,“相公,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阵,我去去就回。”
周温然定定地看了她一阵,伸手,再次牵住了她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娘子,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啊。”
他握着她手的力气有些大,大到甩不开的那种。
“……”赵重衣垂眸看了一眼被紧紧握住的手,在心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相公太粘人,也让人很苦恼呢。
希望待会儿她原形毕露大开杀戒的时候,他还能这么粘人。
正僵持着,一旁有街坊开门看到他们俩,有些惊讶地道:“你们这是才回来啊,方才有个挺俊俏的后生跟我打听你们家住哪呢。”
赵重衣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沉。
“哦?可曾说是谁?”周温然问。
“说是你家娘子的远房表哥,快些回去吧,那后生可等了许久了。”那街坊笑呵呵地回答。
“好。”周温然点了点头,看向自家娘子,“娘子,我们快些回去吧。”
赵重衣闭了闭眼睛,知道这是躲不过了,只一瞬,她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添了一抹凛冽的光,“嗯,回去吧。”
她反手紧紧牵住他的手,这样道。
赵重衣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回家的,她已经做好了和纪承锦殊死一搏的觉悟,以及事后该怎么和自家相公解释自己的身份来历等等一切相关的问题,然而当她走到自家门口,看到那个“远房表哥”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
那个浓眉大眼一身短打的家伙,不是赵南秋又是谁?
……说好的纪承锦呢?
此时,赵南秋正杀气腾腾地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背上绑着一个长长的包裹,赵重衣的视线掠过那长长的包裹,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总觉得那包裹的形状十分眼熟似的。
赵南秋一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被街坊告知这家主人出门去了,她又累又饿,还赌了一口气,又急于想确认这个嫁了人的“舒小满”是不是赵重衣,因此也不曾去买吃食,就这么饿着肚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
眼看着天色渐暗,她越等越上头,此时看到宛如一对壁人般踏着夜色相携归来的两人,那个牵着男人的手挽了发髻穿着裙衫的女人……不是赵重衣又是谁!赵南秋眼圈一红,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瞪着赵重衣,咬牙切齿地道:“好久不见啊,表妹。”
“……”这阴阳怪气的口吻让赵重衣眼角一抽,有点手痒,下意识就想让这位有点飘的赵副将知道谁才是哥。
奈何,相公牵着她的手。
奈何,她不能当着相公的面破功。
若来的是纪承锦,那是无可奈何必有一场恶战的。
但来的是赵南秋,一切便还有操作的余地,她觉得自己还能苟一苟……罢了,想当哥就给她当一回吧,她知道赵南秋可是想当她哥很久了,且成全她。
“娘子,这位……表哥我怎么没有见过,我们成亲那日他没有来吗?”一旁,周温然忽然开口。
果然……一个谎言便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填,赵重衣正想着该怎么圆,那厢赵南秋开口了。
“是啊,成亲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通知表哥一声呢。”赵南秋已经气炸了,她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
赵重衣略带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转头笑眯眯对不明真相的自家相公道:“她不住镇上,离得挺远,便没有请她。”
赵南秋冷笑,磨着牙道:“是啊,我远在京城呢,这不一听着表妹要成亲了,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嘛,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连成亲都不曾通知我,表妹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
赵重衣听她这阴阳怪气的话着实欠收拾,但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带着风霜之色,眼圈泛红,眼中还带着血丝,算算时间,大概是小九收到她的飞鸽传书,知道她未死于坠崖,这人就一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到底心中一软。
“在下周如玉,还未请教表哥姓名?”周温然牵着自家娘子的手微微紧了紧,含笑道。
“好说,邱南是也。”赵南秋随口道。
赵重衣抽了抽嘴角,把名字颠倒一下吗,也是随意得很。
“娘子,远来是客,还是请邱表哥到家中坐坐吧。”周温然道。
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赵南秋听着很是不顺耳,面色不善地看了这小白脸一眼,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这小白脸不像个好人,且长得过于招人了一些,所以原来赵重衣竟是喜欢这一款的吗!再看看他们从头至尾牵在一处的手,赵南秋只觉得更碍眼了……当然她最受不了的还是自家向来威风凛凛的将军挽了发髻穿着裙衫,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简直辣眼睛!
赵重衣见她一副要找茬的模样,忙将相公手里拎着点心塞进了赵南秋手里,“饿了吧,先吃些点心垫一垫。”说着,略带警告地盯了赵南秋一眼,请她识相。
早已经饥肠辘辘的赵南秋呵呵冷笑一声,拎着点心毫不客气地甩袖进了门。
那嚣张的背影,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来者不善。
“娘子,邱表哥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周温然看着那背影,忽然幽幽地开口。
赵重衣听得邱表哥这个称呼,眼角微微抽了一下,但更见不得相公受委屈,忙安抚道:“她这人不坏的,就是脾气耿直暴躁了些,相公不必在意。”
周温然听她这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眯了眯眼睛,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一些,“如果邱表哥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呀,管她作甚。”赵重衣干脆利落地道。
周温然嘴角勾了勾,总算高兴了。
赵重衣见总算哄好了,在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牵了相公的手正准备回去,却忽地察觉身后仿佛有一道阴沉沉的视线在盯着她,如暗处蛰伏着的毒蛇一般如影随形,她蓦地回过头去……便看到对面杂货铺的门口,郑子昂也不何是何时来的,正抱着双臂倚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他还是那一身松垮垮的袍子,但没了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整个人看起来白白净净的,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就……看起来很乖。
简直毫无威慑力呢。
当然,赵重衣可不是那等以貌取人之人,她甚至有理由怀疑程氏口中刘川的那个所谓“远房侄子”就是郑子昂。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刘川宁可杀了程氏灭口,也要护着他呢?
她直视着郑子昂的眼睛,很是坦荡,毫无闪躲之色。
郑子昂简直惊呆了,这个女人冒充了小满的身份,偷了他的匕首,还刮了他的胡子!一点也不心虚的吗?
周温然瞥了盯着他娘子不放的郑子昂一眼,又看了一眼正坦荡与之对视的自家娘子,幽幽地开口道:“娘子,该回去了,邱表哥还在家中等着呢……”
“好。”赵重衣收回视线,不再看那郑子昂,很是乖巧地牵了相公的手回去了。
赵重衣没有注意到杂货铺一旁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正是她今日在云来楼的窗口曾见过的那辆马车,那马车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她一直在等的纪承锦。
纪承锦看着那个向来没心没肺的女人牵着个野男人的手,一副温柔体贴小鸟依人的样子,漆黑的眼中一片阴鸷,嘴角却带着瘆人的笑意……他就知道祸害遗千年,这个混帐东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呢。果然,她不但活得好好的,还给自己找了个野男人,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有婚约在身的呢。
虽然心里一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最终他还是坐在马车上没有动手,因为他深知她的厉害之处,拳脚功夫他根本不是对手……他头一回见这个女人是在战场上,她穿着铠甲拿着大刀,一刀将他斩落下马,若非他闪避及时,只怕半边身子都没了,后来于战场上数次交手,他都没能占得了便宜。
再后来南襄战败和谈,他被太子作为“和谈的诚意”送来和亲,和亲的对象便是赵重衣,他自是知道自己那位向来喜欢自作聪明的太子哥哥没安好心,但如果和亲的对象是赵重衣的话……他是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的。
结果,这个女人抗旨逃婚了!
纪承锦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看着她笑盈盈地牵着那个野男人的手进了屋子里,眼中一片浓稠的黑,其间有丝丝寒光在跳跃,仿佛黑夜里灿亮的星子,他舔了一下唇角,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她没死,可真好啊。
“她……就是赵重衣吗?”坐在马车里的舒小满看清楚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喃喃开口。
“是啊,她就是赵重衣。”纪承锦死死盯着那道快要看不见的背影,一字一顿地道,吞吐之间都带着血腥的味道,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舒小满有些失神,难怪这人会认错,真的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啊,但……又仿佛有些不一样,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神采,仿佛阳光一般炽烈。
那是她所没有的表情和神态。
“还真是不管陷入何等境地都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呢,这可真是一项让人羡慕的天赋。”纪承锦勾了勾嘴角,“换了旁人,被生母所卖,被养母所弃,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只怕不是饿死,便是沦为旁人的口中食,她倒是另辟蹊径干脆利落地落草为寇了,还得了那老寨主的赏识,最后竟是越过亲生女儿把整个寨子都交到了她一个外人手里……”他说着,扭头看了舒小满一眼,幽幽地道:“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怕?”
“才不是,她报老寨主的养育之恩,护住了老寨主留下的寨子,报当今陛下的知遇之恩,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觉悟,她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是一直正直正义的人。”舒小满鼓起勇气反驳他。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纪承锦轻笑一声,忽地凑近了她,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舒小满往后缩了缩,不敢接话了,她总觉得眼前这人忽然变得可怕了起来,这一路行来,她从原先的战战兢兢到后来偶尔也敢口头回击一下,她以为自己已经稍稍了解了一些眼前这人,但此时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是错了,她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看清过这人,她所看到的,都只是他愿意给她看到的假象。
“你应该知道的。”纪承锦竟然轻笑一声,“毕竟谁都知道被你们大将军宁可抗旨也要逃婚的人,是南襄国的二皇子,纪承锦。”
舒小满觉得这人大概是被气疯了。
哪有人这样自曝其短的……
“那你知道,你口中这个正直正义的大将军,为了逃婚杀了南襄国一个使臣吗?”纪承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仿佛会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舒小满不信,但不敢说。
“不信?你口中这位正直正义的大将军手上沾过的人命可不知凡几呢……”纪承锦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毕竟眼前这人虽和赵重衣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这张脸上却是半点心思也藏不住的,这一点可比赵重衣差远了,“她可是上了通缉令的逃犯,你们的皇帝派了天骑阁阁主周温然亲自出手抓她,不然谁能逼得她跳崖?”
舒小满咬了咬唇,“……先前,你不是以为她死了吗,你不能就当她已经死了吗?”
纪承锦笑了,“她若当真就这么死了,那倒是万事皆休,可是你看,她还不但活着,还堂而皇之地鹊巢鸠占嫁了人,她是舒小满,那你又是谁?”
舒小满怔了一下,垂下了头。
见她不说话了,纪承锦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