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温然收到消息找过来的时候,赵重衣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里还拎着一条已经一动不动的鱼,她从西街走到东街,又从东街往西街走,一时似乎无处可去。
“卖糖葫芦啦,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街对面,有叫卖声传来。
赵重衣一下子停住脚步,看了过去,街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正沿街叫卖,那些裹着蜜糖的糖葫芦亮晶晶的,看着便令人口舌生津,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牵着孩子的妇人走上前,买了一串放在馋得直流口水的孩子手里,那见那孩子舔了舔糖葫芦,笑眯了眼睛。
“娘!甜!”孩子开心地嚷嚷了起来。
“慢慢吃,小心签子扎嘴啊。”妇人拿帕子擦了擦孩子嘴角边沾到的口水,语气温柔。
妇人牵着孩子走远了。
赵重衣却站在原地出了神。
“姑娘,要买糖葫芦吗?”小贩见她一直盯着糖葫芦发呆,走上前热情地问。
赵重衣点点头,下意识伸手去摸钱袋,却摸了个空,然后才想起来……她没带钱,小九给的钱她都放在舒小满的妆盒里了,原是她打算给舒家留下的赔偿。
周温然远远地看着那姑娘,见她眼巴巴地站在街边望着人家卖糖葫芦的小贩,伸手摸钱袋没摸着,脸上露出了茫然又难过的表情,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爱,他还没想明白自己心底突然卷起的奇怪情绪是什么,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想吃?”他走到她身旁,问。
赵重衣侧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如玉,你怎么在这里?”
“你一直没回去,你娘很着急,我便出来寻寻你。”周温然随口道。
赵重衣愣了愣……对哦,那也是她的娘。
不过,她已经被卖了,卖了二十两银子。
那不是她娘。
是舒小满的娘。
但她现在舒小满……赵重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干脆什么都不说,只回头继续盯着亮晶晶的糖葫芦发呆。
“想吃吗?”周温然又问。
赵重衣抿唇,摇摇头。
不想吃。
周温然失笑,都这般眼巴巴地看着了,哪里是不想吃的样子,周阁主很是大方地伸手去掏钱袋,然后也僵了僵……哦对,他现在是被舒家救助的失忆的身无分文的可怜人。
卖糖葫芦的小贩看着眼前这双模样出众的男女,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结果连买根糖葫芦的钱都拿不出来吗?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混成这样啊!
周温然被这过于直白且不屑的眼神看得嘴角微抽,他侧头看了身旁的姑娘一眼,总觉得现在她很需要一根糖葫芦,周温然很知道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快饿死的时候,很需要那个黑面馒头一样。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失信于人,骗了一个小姑娘的黑面馒头……
周温然拉回有些飘远的记忆,看着身旁的姑娘,她望着糖葫芦的眼神,就像当初他死死盯着那个黑面馒头一样。
他垂眸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递给那小贩,“给我一串糖葫芦,这玉佩押给你,回头我再来赎。”
赵重衣一呆。
那小贩也一脸呆滞,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他整副家当大概都抵不上这块玉吧,把他卖了也不值这个钱吧……这公子是个傻的吗?长得好看是用脑子换的吗?他凭什么要等他回来赎啊?他拿着这玉佩往茫茫人海里一钻,谁还找得到他?
……还是说,这长得过于好看的公子其实是个骗子?
但骗他一串糖葫芦图什么啊!
就这么馋吗?!
但是,他决定赌了!一串糖葫芦而已,他赌得起!于是小贩很有魄力地递了一串糖葫芦给他,“行,给你!”
赵重衣忙一把拿过玉佩,“不行,我不要糖葫芦了。”
周温然坚定地将糖葫芦放在她手中,然后拿过玉佩重新递给了眼巴巴盯着的小贩,扭头对她道:“吃吧。”
“可是万一他……”赵重衣话到嘴边,看了那小贩一眼,觉得当着人家的面这么质疑人家的人品不太好,可是万一他拿了玉佩跑了呢!
“不用担心,我观这位老板眉目方正,眼神清明,定是个守信之人。”周温然微微一笑,很是笃定地道。
……这是还会相面吗?
赵重衣觉得有点不大靠谱。
“相信我。”周温然道,又示意她快吃糖葫芦。
赵重衣看着他,然后仿佛被蛊惑了似的,点点头,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记忆里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她第二次吃糖葫芦。
这么多年,她再没有吃过糖葫芦。
以前是因为没钱,后来她有钱了,却再也不敢碰糖葫芦了……她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当初她没有要吃那根糖葫芦,她娘是不是就不会扔了她。
可是原来,那根本不是她娘啊。
和吃不吃糖葫芦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有点鼻酸。
……也可能不是鼻酸,是糖衣下裹着的山楂太酸。
“回去吧,你娘很担心你。”耳边,周温然道。
赵重衣听到“娘”这个字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只是点点头,她现在不是赵重衣,她是舒小满啊。
赵重衣拿着糖葫芦跟着周温然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郑重地叮嘱那小贩,“你别走啊,我住在东街的舒家医馆,不远的,一会儿就拿钱来赎玉佩。”
小贩正准备拿着玉佩开溜,听了这话,忙不走心地应了,“是是是,您放心,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才怪。
赵重衣这才放心了些,继续跟着周温然往回走。
“如玉,那玉佩是你身世的线索,就这样换了一串糖葫芦是不是太过莽撞了……”赵重衣一边吃糖葫芦一边道。
“无妨,回头来赎便是了。”周温然很是笃定的样子。
赵重衣虽仍有些怀疑,但糖葫芦已经吃了,也只能相信他了,她投桃报李地抬手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你也吃一颗。”
周温然对这等又酸又甜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糖衣已经沾到了他的唇边,他看了一眼面前一脸期待的姑娘,张口咬了一颗糖葫芦。
一咬。
入口齁甜,咬破糖衣之后便一路酸到了牙根,还咬到了硌牙的山楂核。
啧,和想象的一样难吃。
周温然讨厌吃所有有籽的东西,硌到牙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好吃吧?”赵重衣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周温然吐出籽,慢慢把那颗裹了糖衣的山楂嚼碎了咽下去,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好吃。”
“是吧!”赵重衣一副得到了认同的样子,眼睛都亮了。
周温然见不得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不过糖衣过甜,山楂没有处理好,口感过于酸涩,也没有去核,明天我给你做一些吧。”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吃的糖葫芦。
赵重衣眨了眨眼睛,耳边突然响起了吴小莲的声音……
“不会吧……你当真觉得一个男人拖着虚弱的身子非要给你做饭,就因为他可能是个厨子?”
“不然呢?”
“……那是人家喜欢你啊!”
那是人家喜欢你啊!
这句话简直震耳发聩。
赵重衣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她点点头,眼神游移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嘴里的糖葫芦似乎更甜了啊……啊,好像真的过于甜了啊!齁甜齁甜的!
咬着过于甜的糖葫芦,赵重衣看着前面不远处那个一只手举着糖葫芦一只手被母亲牵着的孩子,忽然侧头看向如玉,“如玉,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周温然一怔,不敢置信地看了身侧的姑娘一眼,作为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惊世骇俗了一些。
就……就这么喜欢他吗?!
大庭广众之下要牵他的手,这是已经认定了他非他不嫁吗?!
已经喜欢到这样的程度了吗?!
周温然不受控制地去看她的手,然后看到了一条……一动不动的鱼?
赵重衣注意到他的眼神,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拎着一条鱼,她拎起手里的鱼轻轻甩了甩,鱼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懊恼,“哎呀,那卖鱼郎说了这鱼得赶紧送回去,时间久了就不新鲜了……”结果她途中遇到了曾经的养母,又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一时竟然忘记了。
“卖鱼郎?你去买菜了?”周温然有些怀疑,她方才连买糖葫芦的钱都拿不出来,若是出来买菜怎么可能不带钱。
“也不是,就是我恰好路过,那卖鱼郎说是冯婆婆订的鱼,冯婆婆已经付过钱了,让我顺路带回去。”赵重衣回答。
……那更是胡扯。
周温然心中冷哼,他如今在舒家混得如鱼得水,常在后厨帮忙,舒家每日做什么饭菜他都了然于胸,昨日做的荤菜是炖肉,舒家并不是什么特别大富大贵的人家,今日并没有买鱼,只将昨日剩下的肉做了白切肉,白切肉的做法还是他出的主意。
但是眼前这姑娘当然不会撒谎,那必然是别人在撒谎。
别人自然就是那居心叵测的卖鱼郎,周温然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和冯婆子挺熟的长得黢黑的卖鱼郎,再看看眼前这个蒙在鼓里被人献了殷勤都不知道的傻姑娘,他什么也没说,只笑着道:“这鱼不新鲜了,不如丢弃了好。”
“太浪费了吧……”赵重衣迟疑。
“鱼自然是新鲜的才好吃,像这样的鱼肉已经散了,吃在口中也是食之无味。”周温然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再者,你又要吃糖葫芦,又要拎着这不新鲜的鱼,手不空啊。”
手……不空?
赵重衣恍然大悟,她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鱼,“可这也不能随地乱丢啊。”
这么大一条鱼,随地乱丢不道德不说,被街道司发现乱丢垃圾要被抓起来的吧!她还在朝廷通缉名单上呢!结果她逃过了天骑阁的天罗地网,最后若是因为乱丢垃圾被抓起来,那可真是笑话了啊!
想到这里,赵重衣打了个寒颤,坚定了不能乱丢垃圾的决心。
周温然神态自若地接过她手里的鱼,然后空着的另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神色自然地往前走。
赵重衣呆了呆,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牵住的手,他的手……可真大啊,衬得她的手显得小小的。
他的手干燥且温暖,她紧紧握住,有点舍不得松开了。
他牵着她走在人群里,经过前面那个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牵着母亲手的孩子时,赵重衣看了那孩子一眼,紧紧握着如玉的手,觉得分外满足,仿佛心里有一块空缺被填上了。
“娘,那个姐姐好不知羞哦……”身后,那小孩忽然道。
“不要乱讲话。”年轻的母亲轻斥。
“就是不知羞嘛,那个姐姐那样大了,还要那个哥哥牵着走。”小孩嘟嘴道。
“那你还不是要我牵着?”年轻的母亲轻声取笑。
“可是我是小孩子啊!”小孩理直气壮。
赵重衣听着微微红了脸……她好像是有点不知羞啊。
周温然看了她红通通的耳朵一眼,停下脚步,转身对那小孩道,“在我眼里,这个姐姐也是小孩啊。”
小孩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这个姐姐明明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这个哥哥还能当她是小孩,正欲开口,年轻的母亲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面上带着些许歉意,“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周温然笑着点点头,施施然牵着小姑娘走了。
赵重衣不自觉笑弯了眼睛,嘴角翘得高高的。
“那个哥哥也不知羞!”身后,小孩气呼呼地道,“大人不可以说谎骗小孩的!明明那个姐姐那么大了,怎么可能当成小孩子嘛!”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赶紧吃的你糖葫芦。”年轻的母亲有点头疼地道,“先生让你背书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能说啊……”
小孩子终于不作声了,默默舔起了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