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连天空看起来隔外的高远。
一辆简朴的小马车笃笃地驶过雨后的山道,驾车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看起来神气活现的,他注意到前面的山道上长着一棵结满了果子的野枣树,顿时口舌生津,眼睛一亮,开口便道:“将……”
“咳。”马车里有人清了清喉咙,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
“小姐……”少年立时改了口。
“南秋,我们这都出来多久了,你怎么还是改不了口。”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娇娇弱弱的美人脸来,娇声娇气地嗔他。
赵南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扭头看了马车里的美人一眼,仿佛怕伤了眼睛一般立刻回过了头,“小姐,你好好说话!”
美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是到哪儿了啊?”
“过了这座山应该就是百里镇了。”赵南秋有些吃不消她这副娇滴滴的美人样,浑身不自在地回答。
美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坐直了身子,“南秋,停车。”
赵南秋闻言立刻勒住了马缰,同时一脸警惕地四下环顾,“将军,何事?”
“去摘点枣子来吃呀。”美人一指路边那棵馋人的野枣树,复而又叹气,“还有,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将军,要叫小姐啊。”话音刚落,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单手撑着车辕跳下了马车,长长的裙摆随风扬起,动作利落潇洒,却是半点没有闺中小姐该有的模样。
赵南秋瞪着眼睛噎了半晌,到底也馋那野枣,赶紧跟了上去。
野枣又脆又甜,俩人站在树下一个摘一个吃,咔嚓咔嚓吃得不亦乐乎。
“这野枣真甜,我们摘一点带着路上吃吧。”赵南秋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塞,腮帮子吃得鼓囊囊的,吃着吃着便觉得十分辛酸,“要搁以前这种野枣姑奶奶我才不放在眼里……”一身靛青色短打作少年打扮的赵南秋一口一个姑奶奶毫无违和感。
美人咬了一口嘎嘣脆的枣子,哈哈一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以前寨子里那棵柿子树可没见你少吃,小九还哭着找老寨主告过状,说还没等柿子熟呢,就被你摘完了。”
“柿子不都是半熟就摘了慢慢捂熟的嘛,等熟透不都便宜山里那些鸟儿了。”赵南秋振振有词,复又撇了撇嘴,“要不是天骑阁那位阁主跟个鬣狗似的一路追着我们不放,我们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说起那位天骑阁阁主周温然,赵南秋就恨得牙痒痒,她家将军战功彪炳又深得人心,谁不知道夏景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赵重衣?就算她家将军抗旨逃婚,朝中本也无人肯冒着被诟病的风险来捉拿功臣,偏那恶名在外的周温然不惧这些,一路咬得死紧。
“人家也是奉命行事。”赵重衣啃着枣子说了句公道话,见赵南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她轻咳一声,“唔,听闻那位周阁主长得极其俊美,有潘安之貌。”
赵南秋撇嘴,“长得再好也架不住他是个行事狠辣、不讲情面、不通情理的狗东西。”
“这么讲就有点过分了啊……”
“你都打扮成这副德性了,那位阁主大人还跟能闻着味儿似的一路追过来,他不是狗谁是狗。”赵南秋泄愤一般恶狠狠地嚼嚼嚼。
“我打扮成这样……不好看吗?”赵重衣诧异。
赵南秋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
赵重衣闻言,有点不自信地摸摸脑袋上的珠花,又扯了扯飘逸的裙摆,“我是照着孙家小娘子的模样打扮的啊,我瞧着那孙小姐这样打扮挺好看。”
孙小姐名叫孙宜微,是同僚孙将军的小女儿,虽然孙将军长得五大三粗的,但这孙小姐却是生得玲珑可爱,还会弹琴绣花,端的是精致漂亮,前不久榜下捉婿又与探花郎喜结良缘,当真是羡煞人也。
别人羡不羡的赵重衣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挺羡的。
“这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吗?!”赵南秋悲愤。
“不是吗?我很认真地打扮了。”赵重衣一脸的认真。
赵南秋自然看不得自家将军这副“自甘堕落”的模样,赵重衣可是威名赫赫、战无不胜,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啊!怎么能做这等矫揉造作的打扮!正在赵南秋欲与她家将军好好分说一番的时候,她忽地一顿,侧耳细听了一下,一下子绷紧了脸,“将军,有人来了,快走!”说着,拉了赵重衣便要跑。
见赵南秋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赵重衣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莫慌,没有马蹄声,且脚步声散碎,不是天骑阁那些人。”话虽如此,她还是抬手戴上了面纱,虽然目前陛下还没有张贴她的画像悬赏,但万一呢……
一听不是一路上咬着她们不放的天骑阁那群鬣狗,赵南秋一下子淡定了,转身继续上树摘枣子,她还惦记着要摘些枣子带着路上吃呢。
不多时,便见山道的尽头走过来一行人,粗粗一看约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五六个衙役,领头的却是一个穿着月白色襕衫作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
“家妹的脚印从这里就消失了……”那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面上带着浓浓的忧虑。
“舒姑娘向来谨慎,即便进山采药也从来不会进这深山……只怕当真是遇到了山里的那些山匪。”其中一名衙役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了起来。
“等等,我眼花了吗?那里怎么站了个姑娘?”有人突然指着前面嚷嚷了起来。
众人一看,可不是么,前方不远处一颗野枣树下站了一个穿着胭脂色长裙的姑娘……虽然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看那身段应该是个美人无疑。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个姑娘?
那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姑娘,冒昧问一下,你可曾见过一个姑娘,身量……同你差不多,也穿着胭脂色的裙子……”
听到这里,正在树上摘枣子的赵南秋忍不住了,竟然有人敢调戏她家将军!她捧着满满一兜枣子从树上跳了下来,横眉怒目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还不快快离我家……我家小姐远点!”
赵重衣闻言,颇为欣慰地看了赵南秋一眼,关键时刻到底是记住了没有说漏嘴。
“登……登徒子?”那读书人打扮的男子愣了一下。
“见着我家小姐就来搭讪,你不是登徒子谁是?”赵南秋白了他一眼,嗤道。
那读书人打扮的男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刚刚自己说的话确实惹人误会,忙解释道:“二位误会了,在下舒泽兰,就住在山下的东篱镇,因家中妹妹进山采药一直未归,这才进山寻人,实在无意冒犯……只是家妹进山时穿着胭脂色的裙子,身量又与姑娘相仿,这才有此一问。”
赵重衣很是和气地摆摆手,“无妨,不过我们一路进山,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舒泽兰闻言有些失望,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尽早下山吧。”
“为何?”赵重衣疑惑地问。
“这山里有个匪窝,不大安全。”舒泽兰放低了声音道,说完,便转身走回了在一旁等着他的人群之中。
“舒兄,那姑娘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有衙役问。
“许是路过,我已经劝告她早些下山了……”舒泽兰说着,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回头望了那位姑娘一眼。
她还站在野枣树下,似乎也在望着他,但再看,她却已经侧过头在和那脾气火爆的小厮说话了,舒泽兰在心里摇摇头,大概是看错了,他方才为什么竟然会觉得那位姑娘的眼睛和小满长得一模一样……大约是他太担心小满了吧。
“将军,你在想什么?”赵南秋见赵重衣望着那行人发呆,拉了拉她的衣袖。
“方才那人说,这山里有山匪。”赵重衣看着那行人走远,轻声道。
“什么?这地方居然有匪窝?陛下不是已经下令清剿过了吗?”赵南秋一愣,乱世人命如草芥,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也不在少数,当今陛下登基之后便下令清剿,能赦免招安的便招安收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便直接剿了,这地方怎么还会有匪患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将军,忽地警惕地道:“将军,别管闲事。”
“你看到刚刚那些人了吗,二十余人,只有几名衙役,剩下的都是些拿着农具的庄稼人,领头的……还是个书生,若这山里真有山匪,他们此去……”
“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甩开了天骑阁的人,要是你一个冲动去剿匪,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赵南秋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她,气呼呼地道。
“你说得对。”赵重衣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吧。”
“走去哪?”赵南秋警惕。
“下山啊。”
“当真?”赵南秋狐疑地看着她,不大相信赵重衣竟然这么听话。
“我们好不容易甩开了天骑阁的人,当然不能自投罗网。”赵重衣笑着捏了捏赵南秋的脸颊,“前面就是百里镇,我们说好的,你把我送到百里镇就回去。”
“不许捏我的脸!”赵南秋拍开她的手,转身去驾车。
赵重衣跟在她后面爬上了马车。
马车又在山道上笃笃地行驶了起来,赵南秋驾车很稳,赵重衣坐在马车里,惬意地啃着野枣,一口半个,过瘾得很。
“将军,你真的甘心吗……”马车外头,一直沉默驾车的赵南秋忽然开口。
赵重衣一愣,“为什么不甘心?”
“明明你是战功赫赫的大功臣,却因为南襄国的算计和那些小人的谗言而不得不背上抗旨逃婚的恶名……”
当日边境告急,南襄国犯境,赵重衣再次奉命领军出征,一路势如破竹,打得南襄国连连后退,向来心高气傲的南襄国提出和谈,并主动提出要将二皇子作为“和谈的诚意”送入夏景国和亲,要和亲的对象便是赵重衣!
当时朝野哗然,有人说赵重衣通敌,与那南襄国二皇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南襄国为什么非得提出要同她和亲,当然也有人主张不如答应和亲,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就在两国和谈之时,南襄国使臣离奇被杀,而且种种证据都指向赵重衣……
“也没有那么严重啦,主要也是我自己不想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来和亲的夫婿。”赵得衣叹气,一想起这个,嘴里的枣都不甜了。
谁能想到,在那种情况下,那位二皇子竟仍然十分执着地要同她举行婚礼呢,还义正辞严地说:杀害使臣便是为了破坏和亲,倘若他和她如约成婚,恶人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亦能证明使臣不是她杀的!
逻辑感人。
赵重衣信他才怪!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阴谋,但肯定有阴谋,于是赵重衣毫不犹豫地跑了。
天色渐晚,霞色满天,简朴的小马车停在了百里镇门口。
赵重衣抱着包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又转身从马车里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几乎有半人高,看形状仿佛是个琴匣子,她把那包裹背在背上,这才拍拍手看向赵南秋,道:“好了,就到这里,不用送了,你回去吧。”说着,想了想,又道:“若陛下问起,你就说我不慎坠崖了。”
赵南秋“呸”了她一声,“你这是让我欺君!”
“陛下眼明心亮着呢,我把赵家军和你都留下了,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赵重衣十分潇洒地摆摆手,抱着包袱便准备进镇子,“有缘再会啊。”
然后,背上背着的包裹猛地一沉,被拉住了……
赵重衣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我们不是说好了送到这里你就回去的吗?”
赵南秋拉着她背上那个长长的包裹,鼓起腮帮子,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诶,你可别哭啊!你看,你也知道我的落脚处,回头你实在想见我了,随时可以来看我,不至于,当真不至于啊……”
赵南秋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我才没哭!”
“好好好,我们的小赵将军怎么会哭呢。”赵重衣忙顺毛,“我走了之后,赵家军除了皇上就是你说了算,多威风不是,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
赵南秋咬着牙根不说话。
“我就在这里躲一阵,那和亲一看就是冲我来的,等回头安全了我就回去?”赵重衣又道。
“那是自然。”赵南秋瞪着眼睛,“我回京之后会尽快查明真相还你一个清白的!到时候风风光光接你回来!”
“那一切都拜托你了。”赵重衣一脸信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赵南秋沉默了一下,“你一个人在外……”
“我带足了盘缠的。”赵重衣拍拍怀里鼓囊囊的包袱。
赵南秋顿了一下,又道:“……天色不早了,不如我在镇子里住一晚明日再走吧。”
“可别!”赵重衣忙不迭地拒绝了她,见她鼓起了腮帮子,又哄道:“我们之前会差点暴露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换女装扮丫鬟,我是打算在百里镇落脚的,万一回头天骑阁的人发现你在这里住过一晚,肯定又会大肆搜查,趁天还没黑快走吧。”说完,又想了什么,叮嘱了一声,“对了……晚上那山上不大安全,你记得绕路。”
“我怕什么!”赵南秋哼了一声。
“我怕,我怕啊!”赵重衣忙道,“我怕被天骑阁的人发现踪迹。”
“你是在东来客栈落脚吧?”见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赵南秋只好打消了住一晚的念头,再一次同她确认。
“对的,没错,别婆婆妈妈了,快走吧。”赵重衣终于忍不住撵她。
赵南秋最怕被人说婆婆妈妈了,当下脸一拉,转身便跳上了车辕,将马车掉了头,马车走了几步之后,她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等我,还有……保重。”
赵重衣笑眯眯地挥挥手,“好,我等你,再会。”
“再会。”马车终于跑远,隐约见赵南秋抹了一把眼睛。
赵重衣看着看着,忽地一笑,还是那个小哭包啊。
她转身走进了百里镇。
却不知她身后远远地,赵南秋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果真乖乖进了百里镇,才放心驾着马车离开了。
赵重衣进了镇子并没有去东来客栈,而是去马市买了一匹马,然后翻身上马,直接快马出镇,向着来时的山路一路奔驰而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凛冽的山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风吹过战场的旌旗发出的猎猎声响,背上背着的那个长长的包裹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黑漆漆的皮制刀柄,她的面纱早已经被吹得不知去处,一张美艳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意。
虽是出身落雁寨,但许是将军当久了,这骨子里大概便也生出了几分正气……相逢便是有缘,既是有缘,那便还是顺便剿个匪吧。
何况……二十余条人命呢。
赵重衣一路策马进了山,剿匪一事她颇有经验,她幼时为了一口饭稀里糊涂地认了落雁寨寨主赵云渚为义父,落雁寨那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匪寨,她是在匪寨长大的,大概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匪寨。义父过世之后把偌大一个落雁寨托付于她,她率领落雁寨一众投奔了当时还未登基为帝的夏景王,后来夏景立国,夏景王下令清剿各地匪寨,她也出了大力……只是这山里的匪徒藏匿得极深,这一路竟然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似乎比寻常的山匪更擅长隐匿,也难怪能逃过清剿。
上到半山的时候,赵重衣发现了下午进山寻人的那一群人,见他们还在山道上转悠,并没有和那些山匪照面,她稍稍放心了一些,然后绕过他们,悄然无息地进了深山。
百里镇门口,赵南秋又驾着马车回来了,她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一扬马鞭,她驾着马车驶进了百里镇,问到了东来客栈的地址,一路寻了过去。
东来客栈听起来挺大气,其实就是个小客栈,赵南秋停下马车,大步走了进去。
虽然是晚膳时间,但客栈里也没什么人,伙计见有客上门,赶紧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客官住店吗?”
“我找人。”赵南秋道,“方才有没有一个姓赵的姑娘来投宿?”
伙计顿时笑得没有那么热情了,他一摊手,翻着一双死鱼眼皮笑肉不笑,“您看我这儿像是有别的客人的样子吗?”
赵南秋一愣,急得一把揪起了伙计的衣襟,“当真没有?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裙子,长得……还挺漂亮的。”最后一句赵南秋形容得有点不大情愿,毕竟用“漂亮”来形容她家将军,在她眼里简直和侮辱没什么两样。
但没办法,这是客观事实。
伙计被这么一抓一揪,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哪里来的漂亮姑娘,有漂亮姑娘我会记不清?你是来闹事的吗?我要报官了!”
赵南秋沉着脸松了手,从牙缝挤出了“抱歉”两个字,然后挟着熊熊的烈火走出了东来客栈。
赵重衣你个大骗子!!!
她气急败坏地解开了马车的车厢,直接弃了车厢,转而翻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直奔城外而去。
她真傻,竟然相信了赵重衣的鬼话,那个混帐东西肯定是丢下她一个人偷偷跑去剿匪了!她就知道那个混账不可能那么好说话!敢情下山那会儿她就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
……还说什么晚上山上不安全,让她记得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