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太爷的目光落到了黎兆的脸上,看了片刻之后,笑道:“我们三郎相貌人才皆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放眼整个长安城也挑不出几个比我们三郎更好的了。”
“长安城人杰地灵,怎会?祖父高看我了。”黎兆笑着说了一声,而后转身就要去灭桌上的烛灯。
“三郎不必了。”黎老太爷见状却出声制止了他,道,“灯灭了起夜不方便。”
黎兆没有坚持,又替黎老太爷掖了掖被角,这才离开了。
黎老太爷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青灰色的纱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幽幽叹了口气。
他年轻时也是个如三郎一般俊秀的男儿,不过此时已垂垂老矣。对自己家这个三郎,他一向都是极为骄傲的,也觉得这是整个黎家儿郎中最肖似自己,甚至胜似自己的儿郎。
摸向自己脸庞的手转而摸到了枕下,枕下轻微的凸起让他心中稍安。
自己如今记不住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有朝一日,定会连《素问经》都忘了,所以,他偷偷将《素问经》的打开方法刻在了这里。《素问经》如此重要,他怕有朝一日,三郎记得,他却不记得了。一想至此,黎老太爷心中便涌现出了一丝恐慌,那种仿佛是岁月流逝一同带走的掌控感让他无比不安。这倒不是不信三郎,而是那孩子到底年轻,贪慕美色。对那个乔家的丫头,三郎如此惦记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糊涂的把黎家的底牌告诉给了她。
对,一定是这样。找到理由的乔老太爷松了口气,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隔日黎兆出门时,将一封信交给府中的下人:“将这封信送回金陵,问问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大姐人还在金陵,倒还能拦一拦,如今,人都出了金陵了,要拦是拦不住了。既如此,只能待她来了长安,再将她送回去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大姐对乔小姐的敌意他看在眼里,此时长安城局势混杂,乔小姐身边也极有可能有麻烦,他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大姐掺和其中,给乔小姐添乱。
嘱咐了几句府里的下人之后,黎兆便去了吏部。
走进吏部衙门时,正见昨日两个撺掇他去撬墙角的同僚在朝他挤眼睛。
黎兆笑了笑,走过去道:“周兄、吴兄,你二人今日来的倒是早!”
能不早么?那两个吏部的官员忙凑头过来,干笑了两声道:“昨日……我们走后,那张天师,没……没干什么吧!”
昨日直接将黎兄丢在原地跑了,回过神来他们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若是重来一回,估摸着他们还是会这么干的。
只是“珍贵”的同僚之情,做完这种事之后,还是要过来问问黎兄昨日的遭遇的。
黎兆闻言,笑了笑,很是‘上道’的给出了他二人最想知道的事情:“还好,聊了会儿话,没有动手。”
昨日他和张解确实是说了几句话,虽说气氛不算融洽,不过为了乔小姐,倒也没有动手。
当真没有动手?两个同僚闻言倒是十分意外,其中一个更是忍不住感慨:“没想到张天师还当真是个君子,我还以为不过是装的呢!”
君子个头!黎兆腹诽了一声,与同僚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去了吏部衙门的库房。
库房中大多数卷宗是不能随意翻阅的,不过沈遇在吏部侍郎这个位子上呆了不到两年便因为身体缘故离开了,那两年大楚也是安定,朝中相对太平,吏部也未接手过什么大事,是以沈遇在其位时不止政绩平平甚至可以用低调不起眼来形容。
当然,这与沈遇的能力无关,那几年不管哪个衙门都是如此。
所以,沈遇的随行手记在库房中也不是什么看不得的卷宗,他甚至还曾看到过沈遇的随行手记,只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要来翻看沈遇的随行手记。
在库房的架子上很容易便找到了沈遇的随行手记,吹了吹因许久无人理会而积的厚厚的一层灰,黎兆翻开了这本沈遇的随行手记。
这本随行手机记录了沈遇自上任吏部侍郎到离任期间所办之事的一些过程。这本随行手记很薄,几乎只是大多数吏部侍郎随行手记的三成厚度。
因着沈遇身体时常告假的缘故,本就太平事少的那两年,他参与协办的多数事情的记录甚至都是断断续续的。
黎兆看的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很快便翻到了昨日张解叮嘱他翻到的那件事上。
说来也好笑,发生在长安的事情因着沈遇时常告假,多数无法全然跟着办完,倒是这件偶遇的事,他从头至尾跟着办完了。
遇到镇南王妃时,王妃人在一座名唤沽蓝的县城,当地最大的只是一个九品的小县令,自然不敢接手这么大的案子。
这个开头便有些出乎黎兆的意外:如此的话,镇南王小世子在沈遇遇到镇南王妃之前就已经失踪了。
这一点在沈遇的随行手记里也解释过原因。
镇南王小世子失踪是因为府中内鬼,被人拐走的,一开始对方只想要钱,这一点镇南王妃也答应了。
只是在如何给钱,又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这一点上,对方太过谨慎,几次三番变换地点,约定的交还小世子的地点也一路从镇南王封地改到了沽蓝县。
就在那个地方,一直同镇南王妃有联络的内鬼突然没了音讯,镇南王妃不得已求助官府,正好引来了沈遇,接手了。
。
第758章 谈案
只是即便全程接手了这件事,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身体孱弱的缘故,沈遇的随行手机中提到的内容也并不算多。
黎兆很快便看完了整个随行手记,不由略有些失望。沈遇的随行手机记得还算详细,从怎么遇见的镇南王妃开始记录,到了解清楚了整个事情的原委,再开始寻找那个突然没了音讯的内鬼,而后发现内鬼被狼群啃食的仅剩一半的尸体,小世子却不见了踪影。因着沽蓝县周围全是崇山峻岭,山间狼群不少,是以当时沈遇便给出了小世子多半已被狼群叼走为食的猜测。
这种猜测对于镇南王妃显然无法接受,相比小世子被狼群叼走为食,她更坚信小世子还活着。
只是可惜,在接下来数月的寻人过程中,众人将这座满是狼群的山间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小世子,不仅没找到,还寻到了不少被狼群啃食的人骨。
是以,当时有不少人,甚至包括沈遇在内都觉得小世子已经死了。
镇南王妃不相信,因为并没有见到被啃食过的襁褓,小世子的人连同襁褓一同不见了,或许是被带走了。
对此,沈遇给出的看法是,裹小世子的襁褓并不是什么不能入兽口之物,人饿极了,树皮都啃,更何况是兽,便是还留有一些余角,要在周围数百里群山中找到被啃食剩下的襁褓并不是一件易事,找不到也很正常。况且进入沽蓝县时,那个拐走小世子的人还同镇南王妃约定了交换钱财和小世子的地点,镇南王妃也能确定小世子是进入沽蓝县的。沽蓝县人不多,家家户户几乎都认识。县城里来了新面孔,几乎瞒不过百姓的耳目,可那段时日,当地百姓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见到什么新面孔。
襁褓里的小世子定然不会自己走,真要带走那便只能是被人带走的,可没有新面孔就代表没有别的什么人,如此的话,小世子是万万不可能自己离开沽蓝县的。如此一番推测下来,比起被人带走,沈遇更相信小世子已经死了。
虽说同情镇南王妃,不过作为一个接手此事的外人,比起镇南王妃,沈遇显然更要理智不少。
看完整件事的过程,黎兆作为旁观者外的旁观者,倒是更相信沈遇的观点:镇南王小世子应当已经死了。
至于拿捏镇南王妃所用的小世子随身携带镯子是死物,并不能证明小世子还活着。
只是这些,于镇南王妃而言,显然是不信的,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镇南王妃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虽然觉得前后没有什么问题了,不过出于谨慎,黎兆还是请小吏拿了纸笔过来,准备誊抄一份,改日好将这些交给乔小姐,哦,顺便看看他能不能也唤她苒苒。
……
到第二日,在一众乌孙人的围观之下,封仵作终于给出了验尸结果。
总的来说,结果与第一眼判断的并没有什么出入,乌孙小族长是窒息而死的,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虽说脾气算不得好,不过知晓死的这个乌孙少年不是普通人,若是出了岔子,很可能会引来麻烦,所以封仵作解释的很详细。
“这代表乌孙小族长就是被吊死的,而不是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勒死的,之后尸体再被人吊在真真公主府前。”封仵作说着顿了顿,对上乔苒望来的目光,想了想,又道,“如果是躺在地上或者坐着被勒死定会挣扎,为了不让他挣扎,必须有人抓住或者制住他,这乌孙少年细皮嫩肉的,求生意志的挣扎之下,要制住他,不可能不在身上留下抓痕,可他身上并没有,所以,他死前并没有挣扎。”
这一点从,乌孙小族长身上有没有伤痕可以看得出来,可养尊处优的乌孙小族长除了脖颈处,连半点伤痕都没有。
“即便是投缳,若是不愿意,便会挣扎,”对此,封仵作解释的十分详尽,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套在脖子上,问乔苒,“若是你,你不愿投缳,你会怎么做?”
这话虽是问乔苒的,可还不待乔苒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回答了下去:“我会这样……挣扎。”封仵作说着,手拽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吐出舌头,翻了个白眼。
如此“生动”的表演看的乔苒忍不住笑了起来,顿了顿,女孩子伸手,将掌心展示给封仵作看:“所以这里没有伤,可见乌孙小族长连挣扎都没有,对不对?你的意思是他极有可能是真的自求死路?”
“还是乔大人厉害!”封仵作朝乔苒比了个大拇指,感慨不已,“我昨日同那群乌孙人解释了半天,他们也未明白什么意思,可真是累死我了。”
乔苒笑了笑,没有在意这个,只是顿了顿,又问封仵作:“乌孙小族长若是被用了药,而后投缳,会不会也会如此不留下什么痕迹?”
封仵作却摇头,道:“我检查了他的口鼻之内,没有用过迷药的痕迹。”
“所以,你的意思是乌孙小族长真是自尽的?”乔苒再次问了一遍。
封仵作点头:“九成的可能是如此了。”
乔苒哦了一声,眉眼微沉:老实说这个结果确实让她有些意外。如果乌孙小族长是自尽的话,他为什么要自尽?几乎是下意识的,乔苒便想到了先前那位高句丽的朴先生所说的话。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封仵作便四下看了看,眼见周围无人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对她说道:“我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先前验尸,我其实发现了乌孙小族长的秘密,好在我手快,那几个乌孙人也是粗枝大叶的,这才没有让那几个乌孙人注意到。”
看着封仵作脸上神神秘秘的表情,乔苒挑了挑眉,顿时明白了过来:“你……该不会想说乌孙小族长无后的问题吧!”
这个回答一出,封仵作便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钉在了原地,他伸手指向乔苒,颤了颤:“你……你……”
“小声些。”乔苒瞪了眼封仵作,朝一旁经过的几个大理寺官差笑着打了个招呼。
待到一旁几个大理寺官差走后,她才道:“我也才知道不久。”
原来如此!重重地吐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一口浊气,封仵作这才道:“我便是发现了这个,而且他显然不是天生如此,看伤口因当是新伤,我估摸了下日子,兴许是到长安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才自尽的?”
虽然乌孙小族长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可这种事的后果他未必不懂,兴许是终究承受不住压力才自尽的。
就他所知,宫里的公公若不是家中实在贫困没饭吃了又或者什么家里犯了大罪的缘故,一般而言,哪家孩子好端端的肯跑宫里去当公公,白白挨一刀?
“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封仵作嘀咕了一声,“说不准这人也在里头掺和了一脚什么的。”
乔苒瞥了他一眼,告诉他真相:“是真真公主做的。”
封仵作:“……”
乔苒说罢这个,没有再提真真公主,又问封仵作:“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发现?譬如他的衣物之上有没有沾染上什么东西之类的?”
先前她推测乌孙小族长的尸体是通过运货的板车运到公主府前的,既如此,那么尸体之上很有可能沾上车里货物的痕迹。
“有。”封仵作闻言,先是惊了一惊,而后又朝她竖了竖拇指,道了一句“果然还是我们乔大人厉害”之后,才道,“我怀疑他的尸体又或者乌孙小族长本人曾经在布坊或者未完全染好的布匹中呆过。”
尸体的衣袍上沾了一片极淡的蓝色,大抵是因着先前人多事杂,小族长身上又沾了不少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族长脖颈的伤痕上,是以一开始并没有人看到。
当然,将尸体运回大理寺,细细查看了一番之后,这一点便被发现了。
这个发现于此时的他们而言还当真是意外之喜!即便排除了客栈、酒楼、铺子,朱雀坊那一代还是有不少宅子的,哪一家当日早上运过这等布匹倒是可以极快的筛选出来了。
得知自己这个发现有这么大用处的封仵作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摸了摸鼻子,道:“老实说,眼下这具尸首除了不完整之外,各方面都是极好的,就是不能拿来研究一番,委实可惜。”
乔苒知道他这“疯言疯语”指的是乌孙小族长的尸体,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封仵作也不在意她的白眼,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近日在钻研有血脉关系的尸首之间的相似性,本是想同太医署那些老顽固合作的,结果,那些老顽固愣是将我赶了出来,真是过分!”
这一次乔苒没有给他白眼,倒是起了几分兴致,问他道:“你发现什么了?”
封仵作道:“血亲与陌生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便是血脉相连,我发现有些慢性的病症父母一方若是有了,子女也有可能传上一样的毛病。”
乔苒点头,道:“这倒是。”
在现代,遗传疾病这种事早已被证实了,不过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遗传种类太多,便是让她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不过在大楚,封仵作能认识到这一点的确很是难得。
“譬如胸闷体弱的症状,便极有可能传给孩子。”封仵作感慨,“只是这里头体弱胸闷分很多种,有的能传有的却不能……”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说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面前的女孩子来打断他的话,不禁有些奇怪,道:“乔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虽说整个大理寺,在他看来,也只乔大人这个“聪明人”能跟得上自己的同样智慧无双的脑袋瓜了,不过他也承认,正是因为自己太过与众不同,以至于自己说出的话,时常会遭到人的白眼和打断。什么时候不被打断了,反而还叫人有些不习惯呢!譬如现在。
“我在想……”被封仵作唤了一声的乔苒眼珠转了转,向他看来,“我在想先时镇南王体弱胸闷气短的症状似乎有些像我知道的那个病症。”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来大楚,自然也无法未卜先知去熟读医书。先前,但凡碰到有关医与病的问题,她一直不曾多想,但此时忽然觉得这位死去多年的镇南王的症状似乎很像现代人所说的“哮喘”。
如果当真是“哮喘”的话,那镇南王的病便极有可能会遗传,也就是说小世子也有患“哮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