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再有半月便是年节,?家家户户都已早早准备了起来,免得临了手忙脚乱,谢家自是不例外。只是今年的谢府除了置办年节,?还有旁的要紧事,府内来来往往,?均是不得闲。
“都说成家立业,如今鸾哥儿在翰林院的差事渐上了轨道,?算是立了业。既已立业,?这成家的事也该提上议程才是。”谢老夫人掐着佛珠,乐呵呵地望着坐在下首的谢鸾,?打趣道,“祖母我等这杯孙媳妇茶等得脖儿都长了,?你可得满足祖母这个心愿。”
谢鸾含着笑意的眼底隐了一层无奈,?却也没有驳了谢老夫人的话:“祖母的吩咐,?孙儿自当从命。”
“胡话,?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嫁与你,?怎么能是听祖母的吩咐,?”谢老夫人嗔道,“你应当欢喜才是。”
“母亲说的是,”康氏接话道,事关谢鸾的婚事,?她也没了平时的冷淡,?眼角眉梢都缀了几分轻快,“这孩子就是不会说话,心里欢喜的紧,说得倒像是为了哄咱们开心似的。”
二夫人钱氏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大嫂说得,咱们鸾哥儿可不是笨嘴拙舌的人,?您也太过谦了,当心伤了鸾哥儿的心。”
一句话兑地康氏眼角的笑意刹时间去了几分,连着语调都冷了下来:“弟妹放心,鸾哥儿是再贴心不过的,自会明白我心中的意思,不会叫旁人轻易挑拨了去。”
谢鸾浅笑着朝钱氏拱了拱手:“谢二婶的关心,是我思虑不周,辛苦娘亲为我遮掩了。”旁的话却也不多说什么。
钱氏微哂,平平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谢家大少爷同工部尚书之女的婚事已盖棺定论,换过了庚帖,就等着年后下定了。今日谢老夫人有此一说,也是把这事在小辈们的面前过一过,知会大家一声罢了。偏生她这位大嫂,非得往谢鸾身上贴金,一句托词也能让她说两句嘴。
不过是叫老夫人能多看看他这个嫡长孙,不要去想某个已经搬出府去,如今在御前正是当红的二少爷罢了。可她也不想想,那位谢二少爷何时上过老太太的心?如此行事,是在说多此一举。
她就是看不惯康氏这副只将自己儿子当香饽饽的轻狂样。
谢老夫人蹙了蹙眉,不轻不重的敲打着:“如今在自家人面前也就罢了,往后媳妇儿进来你们两个当娘的还要在媳妇儿面前斗眼不成?当了半辈子的家,别叫小辈们瞧了笑话。”
这下不光是挑事的二夫人,连带着康氏也一同数落了进去。妯娌二人到底不敢驳了老夫人的话,俱是敛袖道知错了。
下头的小辈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康氏为什么不痛快阖府上下都知道,除了钱氏谁也不想上前触她的霉头。
“月倚,日前你上秦府赏梅,可同秦姑娘说上话了?”见着场面尴尬,谢二爷忙岔开了话题。
如今谢老夫人最关心的自是秦家姑娘的动向,听他问道便将目光转到了下座的谢月倚脸上。
谢月倚微顿了一下,不紧不慢的将当日发生的事尽数说了。她的声音并不甜,反而透了丝冷,可这般不轻不重的声音将话语娓娓道来,竟让人不由自主地将思绪都放到了她所说之事上,渐渐地便将方才的不快给冲散开去了。
众人正说着,就听见下人来禀说谢时回府了。
康氏眼角的喜庆掉地更厉害了些。只是事关谢鸾的亲事,她再恼,也得坐下来同谢时心平气和地谈。
谢鸾收回了自己落在康氏脸上的视线,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自打知道谢蕴成了状元,他母亲便同父亲闹上了,任凭他说破了嘴,她也不信谢蕴是凭着真才实学考上的,认定了圣上是看在康乐公主同六皇子的份上才给了谢蕴状元的名头。
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便怎么也出不来了,眼见着几个月过去,康氏也没有分毫要与谢时和好的意思。若不是定下了他的婚事,像今日这般一家人坐在一处和和气气地说话,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母亲。”给谢老夫人请了安,谢时起身在主位上坐下,平静道,“下朝时见着秦大人了,听他的意思,是想向圣上讨个恩旨,为鸾儿夫妻俩赐婚,同儿子的想法不谋而合,您看?”
谢老夫人目光微闪,脸上透了几许笑意来:“你是一家之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有圣上赐婚的旨意,这桩婚事也能办得更体面些。
康氏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抿唇道:“儿媳明日递帖子进宫同皇后娘娘说话。”
谢时脸上微透了丝笑意:“有劳夫人了。”
“诶,”谢老夫人笑道,“你们是夫妻,又是你们亲儿子的婚事,合该一同将此事办妥帖了。”
这么一来一去,康氏的脸色亦是渐渐缓了下来。说到底,她心中介意的还是谢时将谢蕴看得比谢鸾重,如今听到他要为谢鸾进宫去讨恩旨,心中的气便也跟着散了些。
只是一想到她的亲生儿子被谢蕴压了一头,她就忍不住地觉着怄得慌,才松快了几分的面色又跟着紧绷了起来。
这些时日下来,康氏心中对谢蕴的芥蒂谢鸾已是一清二楚,此时见康氏变了脸色,心中明白自家娘亲定然是又想起他那位已许久不曾谋面的二弟了。
心中亦是无奈。他多少能明白娘亲认为谢蕴是父亲背叛自己的证据而心生怨愤,可任凭自己沉浸在这怨愤之中不得自拔,却不是他所愿见到的。原以为叫谢蕴搬离谢家能让她宽心些,奈何这位二弟实在太打眼,关于他的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叫康氏没有脱离的机会。
说曹操曹操到,这厢谢老夫人还在试图修补一下长子夫妻俩的关系,那厢有丫鬟轻声轻气地禀告说二少爷回府了。
谢鸾微蹙了下眉头,目光往康氏处一扫,果不其然地发现自家娘亲咬着牙根,一副听不得这个称呼的模样。
连带着厅堂中的气温也跟着下降。
“儿子也不曾听说他今日要回来。”感受到老夫人看过来的视线,谢时忙道,“许是年节将至了,回来悄悄家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父子俩虽同朝为官,可说话的时候着实是屈指可数。再加上他心中还在恼谢蕴私自离家建府的事,私心里还是指望谢蕴这个做儿子的能软上一头,因此哪怕是在宫中打了个照面,也不过是点头问好罢了。
他定了定神,视线却下意识地往康氏处掠去,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节将至了,他毕竟还是咱们谢家的二少爷,回来便回来了吧。”随手朝丫鬟挥了挥袖子,“叫他去书房等我。”
钱氏眸子一亮,正要说话,却被谢二老爷猛朝谢时使眼色的举动给拦了下来。当下撇着嘴轻哼一声,压低了声音同自己女儿说话。
众人心里明白,谢大老爷是怕谢蕴进来叫康氏不快,这才打发去书房说话。
好好一个上了族谱名册的谢家二少爷,在这谢府中的地位着实是太尴尬了些,莫怪人家一有出息便不肯留在府中了。
进来回话的丫鬟听完谢时的话却是急得一脸要哭的模样,引得谢老夫人莫名不安,正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就见那丫鬟腿下一软,跪在那儿颤声道:“康宁公主同二少爷正在门外等着老爷的召……召见。”
最后两个字似是卡在了她的喉咙中,细不可闻。
若说谢蕴回来只是叫众人意外,那赵曦月陪着谢蕴一同回来却是将在座所有人都镇住了。
“公主殿下不叫奴婢乱说话……”那丫鬟已是吓得哭了起来。
谢老夫人这才明白自己的不安源自于何处。
——她院子里的规矩虽说不那么严苛,却也没有叫个扫洒丫鬟进来传话的道理。
谢时已早谢老夫人一步回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撩开门帘,迎面而来的果真是赵曦月那张笑得眉眼弯弯的脸。忙不迭地跪迎道:“不知公主殿下前来,微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跪到一半却觉得自己膝盖一麻,竟是跪不下去。就在这一瞬的功夫,青佩已上前扶住了谢时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
“是本宫不叫人通传,谢大人不必多礼。”赵曦月笑眯眯地说道,目光往跟在谢时身后一齐围上来要给自己行礼的一圈人身上扫过,侧身一挤,便窜到了谢老夫人身侧,“若叫老夫人行礼,本宫未免太过不懂事了。”
掀开的门帘带了一串冷风进来,谢老夫人却急得一脑门子汗。赵曦月来得突然,实实在在地让她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措手不及,只喃喃道:“殿下厚爱,老身愧不敢当。”
她虚着视线不知该往哪里落,不经意间便瞧见跟在赵曦月身后一同进来的谢蕴,心中一突:莫不是公主知道了谢蕴在谢府的遭遇,为谢蕴敲打他们来了?
赵曦月那边已同谢鸾两人打上招呼了:“谢大少爷,谢姑娘,许久不曾见了。”
这两位都曾与她有过些许交集,都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妙人,落落大方地同她见礼:“见过康乐公主。”
“都说了不必多礼啦。”赵曦月扑了扑眸子,笑得人畜无害,“你们这么客气,都叫本宫不好意思了。”
“……”他们可能瞎,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
一番寒暄,众人再度落座,只是有赵曦月在,谁都不肯再往上首坐去。最后还是赵曦月拍板,硬是叫谢老夫人坐了上去。
“是温瑜哥哥回来办事,本宫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一同出来了。”赵曦月捧着小手炉坐在谢老夫人的下首,很是入乡随俗地捻了一块点心来吃,“你们说你们的,不必管我。”
可在座的所有人,硬是从她那随意的态度中,品出“我是来给谢温瑜撑腰”的意思来。
谢鸾看了看隐忍的康氏,又看了看蹙眉不语的谢时,硬着头皮打开了话题:“二弟有何事要办,若有大哥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话。”
第八十七章
听见谢鸾的闻声询问,?康氏有些气闷地别开了自己的视线。
到底还是当了这么多年的谢家主母,赵曦月在座,她纵是有天大的不满面上也不敢直接透了情绪。只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没法在见着谢蕴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时摆出心平气和的模样。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心里有再大的不满,?在外人面前都得遮地严严实实,不能叫人看清了去。
这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谢鸾扯到的谢蕴身上,?一时间倒也无人在意她的失态。
“鸾儿说的极是,?你们兄弟如今都在朝中,是应当相互扶持。”有了谢鸾的开场,?谢时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从善如流地笑道,?“正巧你大哥好事将近,?你回来了,?家里也能多个帮手。”
谢鸾微微噎了一下,?他二弟还没说话呢,?怎么父亲已认定了他是要搬回来住?
要说他父亲官至首辅,?心眼手段哪个都是不缺的。但不知为何,每每对上谢蕴,什么心眼什么手段,都成了空谈。
莫非这便是所谓的父子天性?
谢蕴却没谢鸾如此复杂的心思,?听了谢时的话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话语平静:“父亲误会了,此番过府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撩了撩眼皮,眉宇间不经意透出的漫不经心瞧着有几分眼熟:“只是来请娘亲的牌位回府。”
谢时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来请娘亲的牌位回去。”他答得慢条斯理。
正堂内瞬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静地叫人心底发慌,年纪轻的那几个,?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敢了。
“既然是老大院里的事,老二,你同钱氏先回自己院子,”老夫人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们几个丫头各自也都散了罢。”
她有些后悔,方才就不应当为了给赵曦月作陪将二房和几个孙女留下!
被点了名的几人虽说也有想留下看看的,可老夫人发了话,她们便是想留也没这个胆子,是以一一起身向老夫人请安告退了。
只是走之前却不忘偷偷睃一眼坐得四平八稳的赵曦月。老夫人能将她们支走,可这位康乐公主呢?
果不其然,谢老夫人迟疑的目光才转过来,赵曦月已笑着朝她拱了拱手:“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理会本宫。”说罢身子往后一倒,结结实实地靠在了软垫上,“温瑜哥哥的来意本宫是知晓的,不过一点子事,办完了本宫就跟温瑜哥哥一同回去了。您放心,本宫答应了温瑜哥哥,就听听,不插话。”
这下话里话外都是要给谢蕴撑腰的意思了。
一点子事?谢老夫人在心中长叹一声,不知这位公主是真傻还是装傻,谢蕴所说的哪里是什么小事啊……
他口中的娘亲,指的自然不会是康氏。
迟早要被这孽子给气死!
谢时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沉着呼吸,眉头紧拢:“傅姨娘的牌位立在宗祠里好好的,你莫要任性,平白惊扰了她的清净。”
谢老夫人也道:“你父亲说的是,傅姨娘当初去得急,本就不安生,如今你有了出息,正该给她上几柱香叫她安心才是,怎得还反其道而行了。”
她顿了顿,又道:“说到此事我竟也忘了,你是新科状元的事咱们还不曾开宗祠禀告先祖,正好趁此机会也请人来为傅姨娘做场法事。”
傅雪枝生下谢蕴之后由老夫人做主抬了姨娘,只她命薄,不多久便撒手去了。当时康氏正同谢时吵得厉害,将谢家大小事都扔下不管,老夫人怕尸身坏了不是办法,叫人裹了口薄棺材匆匆葬了,又在宗祠一角立了牌位,便算了了一桩事。
之后谢蕴不在府里,大家又知道康氏的忌讳,自是无人去张罗什么法事了。
如今谢老夫人说这话,不免有安抚谢蕴的意思。
谢时也好谢老夫人也好,始终都觉得谢蕴是谢府的人。分府独过也好,说要将生母的牌位移出宗祠也好,不过是他在为年少时所受的不平待遇叫屈罢了。他们对他示示好,说几句软话,他也该安了心,乖乖回来同他们谢家人一齐过日子才是。
至于是真的忘了还是眼见着谢蕴要飞黄腾达前来亡羊补牢,各自都是心知肚明的。
“不牢祖母费心。”谢蕴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眉眼未动,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更不要说想从他脸上读出什么心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