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珏将放在最底下的一张画纸展开,果不其然,画上的女子清秀有余,美艳不足,同他们所见的姬夫人着实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都过去二十年了,长得不像应当也合情合理吧?”赵曦月探头往赵曦珏手中的画上睃了一眼,疑惑道,“我和十年前长得也不一样了呀?”
“十年前你才多大?”赵曦珏哭笑不得地拿手指轻扣了一下她的额角,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画上,调侃道,“这姑娘若是想长得同那位姬夫人一样,只怕是得先重新投一次胎才成。”
赵曦月扯了扯嘴角,只当自己没听见。谢蕴跪坐在软垫上,不置可否地喝着茶。
没人接话有些尴尬,赵曦珏轻咳一声,顺其自然地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那姓姬的商人,可派人查过了?”
站在一侧的玄礼躬身道:“查清楚了,此人虽姓姬,却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早年间是个微不足道的瓷器商人,在两国间做些倒卖瓷器的小生意,赚些薄利勉强糊口。与一名番邦女子成亲后却忽然有了大笔财产购置资产,此后不仅瓷器,连同茶叶、丝绸、珠宝都在他的经营范畴之内。旁人问起只道是有远房亲戚将祖父辈的家产交还给了自己,这才有了发家之财。于十年前身故,因未留下儿女,也没有别的亲人,手上的生意便都由他的妻子打理了。”
“想必那位让他有发家机会的远方亲戚,应当是从未有人见过咯。”赵曦珏低声道。
他已看完了沈笑寄过来的信,上面所写的与谢蕴、玄礼所说的并无二致。那名番邦女子和姬姓商人想来就是和妃用来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的。
和妃身故后,原本伺候她的那些番邦人都相继离宫,如今想来,想必也是事先谋划好的。只是有一点让他想不通的是,他的父皇建德帝,当真没对和妃的死起过疑心?
即便他没法预料到和妃会找一个番邦女子和边关商人的身份为自己打掩护,可那些作为和妃陪嫁前来大夏的番邦女子纷纷离宫,其间的不合理之处,难道他的父皇当真没有发现?
还是因为当年大夏与番邦正处和平时期,所以才未曾多想?那为何他此次进言要严查番邦往来商贾,父皇却二话不说地就同意了?爽快地让他事先准备好的腹稿都没了用武之地。
此前不曾想过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了上来,沈笑的这封信,着实为了解了不少谜题,可也为他带来了不少新的疑惑。
赵曦月歪着头看了一眼兀自沉思的赵曦珏,嘟了嘟嘴角,到底还是没问什么。她家六皇兄和谢蕴本就不支持她掺和到这种事来,她要是再多问几句,只怕以后他们商议要事的时候再也不带她了。
没事,她忍!她就不信凭她的本事套不到他俩的话。
“殿下,喝茶。”谢蕴的声音直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也成功将赵曦珏召回到了现实之中,“不必劳神过多。”
她盯着赵曦珏的眼神实在过于专注了。
她好像还没这么专注地看过自己。
“哦。”赵曦月只当是自己想要掺和到这件事里的态度太明显了,摸了摸鼻尖乖巧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完全没想到个别人只是醋了而已。
倒是赵曦珏似笑非笑地看了谢蕴一眼,然后被对方直接无视。
“成了,如今已基本可以认定那位姬夫人就是和妃了,只是有一件事孤还有些不大明白,”赵曦珏的指尖在膝盖上轻点了两下,“温瑜可有什么想法?”
赵曦月眼睛一亮,插话道:“六皇兄是想说和妃娘娘为什么要假死出宫吗?”
赵曦珏便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
赵曦月一噎,嘟了嘟嘴角低下头乖乖继续喝茶。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跟他约定什么“只要能让我旁听,我一定不说话不插嘴不提问”的鬼约定了。
谢蕴垂眸望着茶盏中微微波动的茶面,眉眼未动:“不明。”若是和妃想让自己的儿子坐上帝位,完全没必要假死出宫。要知道,宫内的形势瞬息万变,哪怕眼线再多,在宫外必定也不及在宫中来得方便。况且圣上子女众多,一个没有母妃庇护的年幼皇子,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永远折在这后宫之中。
况且以和妃的本事,哪怕是以番邦王女的身份入宫,应当也能过得风生水起才是。
如此种种,的确是想不到她有什么非离宫不可的必要。
除非……
“除非?”赵曦珏听着谢蕴未完的话,轻轻挑了一下眉头。他谢温瑜什么时候也学起卖官司那一套来了?
谢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眼道:“殿下或许该查一查当年永乐长公主的死因。”
的确没什么能让和妃设计假死离宫的理由,除非,她被人抓住了一个让她什么不得不离宫的把柄。
“朝中恐有大乱”,这是永乐长公主写给沈笑的最后一封信。
第八十五章
赵曦珏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谢蕴此话正说到他心尖上了,只是要以什么理由复查他那位皇姑姑的死因,却是没什么头绪。
赵黛盈难产而亡,?是建德帝与皇太后心中不可言说的痛。而以赵黛盈的身份地位,当年建德帝必定是将她的死因细查过一番的。假若其间真有蹊跷,?当年都没查出来,如今时过境迁,?只会更加无从查起。
“为何不直接找父皇复查呢?”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赵曦月捧着茶盏大着胆子道,“虽说我不曾见过这位皇姑姑,?却也知道父皇对她是极为敬重的,要是知道皇姑姑的死因有疑,?必定会下旨彻查。有了父皇的旨意,?六皇兄你行事也能更大胆些。”
如今赵曦珏还未曾入朝,?手上的“赑屃”又是一支见不得光的暗卫,?在明面上,?他除了六皇子这个身份,?没有任何实权。倘若他们真的要重新翻查赵黛盈的死因,这上上下下,难免诸多掣肘。
赵曦月这个让建德帝下旨的主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赵曦珏却是同谢蕴对视了一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年关将近了,?”他轻声道,“父皇如今怕是腾不出手来查这二十年前的事。”
见赵曦月一脸若有所悟的样子,赵曦珏一时也忘了自己不准她掺和的事来,补充道:“近一月西北的折子就不曾断过,东北又闹了雪灾急着向朝里要钱赈灾,?这里里外外俱是不得安生。哪怕父皇听了咱们的话,想要翻查当年之事,也决计不会是眼下。”
也就是他现下还未入朝,才有这个闲工夫坐在寝宫里议事了。
赵曦月的心没由来地一乱:“西北那,可是番邦有所动作了?”
赵曦珏心里也惦记着西北的事,没注意到她眼下暗藏的慌乱,略一点头:“西北来信,番邦已集结了十五万大军,虽说还未有攻打的动作,也已是对峙之势。”
边境显然已不安定了。
这和他前世的时间线有些不大一样。
当年他虽不曾关注过朝中动态,但也清楚记得,番邦彻底同大夏撕破脸是在几年后。那时父皇身子不济,几位皇子内斗,朝中一团麻乱,影响了驻守西北的边伯侯,这才让番邦长驱直入。所幸有建国公力挽狂澜,这才没让大夏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而不是眼下,大夏兵强马壮,几位皇子在父皇手下更是翻不起半点波浪。番邦怎会在此时一改小打小闹的作风,摆出一副想要强攻西北边防的姿态来呢?
这无疑是在向大夏宣战。连日来朝堂上吵得人仰马翻的,也不过是为了是否应当先行出兵,将那些番邦蛮子打到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二皇子已向圣上进言四次,要亲自上阵对敌,只是被圣上压下了。”谢蕴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皇子在兵部已久,一直没做出什么让建德帝刮目相看的功绩来,若是能一举打退番邦,他的地位便绝不是其他几位皇子可以比拟的了。
军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可掩盖的。
赵曦月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她那位二皇兄还有这样的胆识。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了战场便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老天爷,生死难定。再大的军功,都要留着命方才受得起。
“你别多想,”见赵曦月出神,赵曦珏立时明白了她的念头,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脑门,“父皇眼下不会让二皇兄领兵的。”
他二皇兄想得挺美,却没考虑到,就他那点子才能,父皇疯了才会让他领兵出征。
赵曦月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想得有些太远了,吐了吐舌头,捻了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赵曦珏瞧着眼中便带了点笑意。他家五皇妹着实很聪明,靠着只言片语也能将许多事猜上个七七八八,但毕竟被养尊处优地宠了这么些年,对于朝堂上的事,倒是不如前世的她来得更敏感些。
然而说到底,他今生所愿的,不就是这样么?
“如今朝中不乏将才,并不惧番邦来犯。只是恰逢东北雪灾,户部拨去赈灾粮款便有些顾不上兵部所需,朝上吵来吵去怕也是为此。”话说回来,赵曦珏靠在软垫上捻了捻手指,“父皇的心思,应当还是想打一打的。”
前朝时建德帝便主张要打,只是当时已经打了太久,国库几近耗尽,先帝顾念后日便站了主和派,为此将和亲的公主指婚给了当时主战的太子,让他不得不歇了心思。
而现下国库尚且充盈,又是番邦主动来犯,不打一打实叫建德帝心中难平。
“三皇兄怎么说?”赵曦月忽然问道。
谢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说道:“三皇子并未表态。”
不表态,便是支持建德帝的意思。
“番邦的态度,是从沈先生到了番邦的那几天才开始变的。”赵曦珏低声道,“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三皇兄的手里了。”
他敛着眸子思索了片刻,目光落在谢蕴脸上:“孤想见见沈先生。”
“老师已在来京的路上了。”仿佛知道赵曦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谢蕴浅呷了一口茶盏中的温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
冬日的夜来得总是比平时更早一些。日前刚下过一场雪,零星挂着几片叶子的枝桠被压弯了腰,随后簇地一声,雪混着叶子堆在土色的泥土上,泛着晶莹的白。
赵曦月捧着暖炉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往里缩。
她睇了一眼身侧青衣翩翩神色淡然的人,脚下的步子偷摸着往旁边凑了凑:“温瑜哥哥你不冷吗?”
谢蕴垂眸,眼前的人裹了一身白狐裘,红扑扑的脸颊旁衬了一圈绒毛,映在月光下愈加娇艳欲滴。
一副能让人一路暖到心底的模样。
沉静的目光中便隐约透了一丝笑意:“臣不冷。”
“哦。”
赵曦月嘟了嘟嘴角,揣紧了自己的小手炉正想往边上溜,又听见谢蕴的声音轻轻进了自己的耳朵:“有殿下暖着,臣自是暖和的。”
“咳咳。”
听着身后传来的轻咳声,赵曦月双颊的红一路蔓上了耳尖,嗫嚅着说道:“应、应当的。”要往旁边走的步子却是收了回来。
跟在后头的行露瞧着前头两个快挨在一起的身形,有些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那日公主从三皇子府回来后,她便隐隐觉得公主同谢大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说往日里公主同谢大人也是亲近,举止间鲜有注意男女之别的时候。即便是公主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与谢大人有了旁的情愫,可二人私下里的相处却没有什么过多的变化。
或许在某个眼神,某个举止之间带了情谊,可在这亲近之下始终有一层若有似无的距离。
不远,但也不近,将两人稳稳地吊在两头。
现在却不一样了。
分明是同往常一样的亲近,但夹在其间的距离却变了。哪怕没有眼神的交汇,仅在一呼一吸之中,便透着微微的甜,沉进人的心底,分外醉人。
叫行露这个一直跟在后头的贴身伺候头一次有了自己着实很多余的感觉。
要说谢大人也是,明明是一个外臣,仗着要入宫给六皇子讲习成日地在宫中乱窜,一扭头还总是抢她们这些奴婢的活非要送公主回去,害得她生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
行露心中正腹诽着,就听见那个被她偷偷骂了几句的谢大人淡然道:“明日微臣会去谢府将娘亲的牌位请回来。”
他说地不紧不慢:“不能让她独自地留在谢家。”
乍然听到谢蕴提起谢府的事,赵曦月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
——他这是在交代自己明日的行踪。
嘴角下意识地往上翘了翘:“明日我等你下朝。”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正要开口,就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有我在,谢大人才不会为难你。”
他独自出去开了个小谢府也就罢了,可在年节的时候将生母的牌位移出谢府,谢首辅不气得肝疼才怪,到时难免要拿他出气。
若是闹出去,谢蕴在御前再得宠,恐怕也要遭人话柄。旁人不会管他和谢家究竟有什么纠葛,只会怪他不孝父母。到时他就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楚。
更何况他谢温瑜也不是个会解释的性子。
赵曦月笑眼弯弯,杏眸中的光恍若星辰:“我舍不得温瑜哥哥受委屈。”
谢蕴微顿,没再说拒绝的话,而是抬手将赵曦月往后滑了几分的兜帽往前拉了拉,语气中是旁人从不曾听过的温柔:“微臣谢过殿下。”
行露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来了,这该死地多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