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饭过后没多久,马老大正打算补个午觉,杨朔就走了进来。
一进来就垂首坐了下去,也不说话。
马老大一怔,坐在他对面,道:“孩子,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杨朔依旧没开口,心里想的是那晚吃面的事,过了片刻,抬起头望着马老大道:“您说要收我为义子,是真的吗?”
马老大喜道:“你若愿意,那就最好了。”
杨朔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但我怕会连累您!我之所以留下来没有走,一是想报答您,二是因为心里有个问题,一直想不到答案。”
马老大走了上前,轻轻抚摸杨朔的头,道:“救你并不是要你的报答,是为你能够活得更好。你说你有想不明白的事,想的是不是这把刀的事?”
杨朔身子一震,道:“您怎么知道?”
马老大世故地笑了笑,道:“孩子,你以为我活了这么大,都是白活的吗?”说到这里,声音更柔和,道:“认不认我做义父无所谓,问题想不想得明白无所谓,让自己活得好一些才是重要的。你身上想必有许多烦心事放不开,又何苦累自己太重?”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朔已然起身跪了下去,道:“义父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马老大目中热泪已眼眶,扶起了他,道:“乖儿子,乖儿子,今天出去以后早些回来,我去买点好的,晚上咱们马家驿一起庆祝庆祝!”
杨朔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天空一片阴沉,仿佛风雨欲来,杨朔深深吸了一口气,往马厩去了。
除了每月例常进城交纳租金外,马老大近来已很少进城,今天他兴致很高,自己驾马入城采买,距离黄昏还有半个时辰时他才到了钱老爷府门口。
他打算进去盘桓一会儿,跟他喝上几杯茶,聊上几句,分享自己的喜悦。
谁知平日里大步就能直接走进去的府门,今日反而被拦了下来。
看门的一脸苦笑地告诉他,老爷一家都出门游玩了,不知何时回来。
这话真假难辨,但不让他进门是确定的,马老大也无法来硬,只得回返。
本来回去能够提前半个时辰,谁知一出城就遇到一场大雨,难以成行,等到雨过了,道路已经变得泥泞,马老大只能催马慢回。
风雨过后,天气犹自阴沉,暮色早临,无星无月,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层诡异之色。
外头的灯火也没有亮,里头似乎一个人影也无。
马老大皱了皱眉,暗道:“今天真是怪异!”提着买来的东西进了马家驿。
大堂内放着一盏闷上轻纱的灯,灯内残烛在风中飘摇,四下干干净净,整洁如新,收拾得极其齐整,即使在他漫长生命中的记忆力,马家驿从未收拾得如此干净。
但他也从未遇见过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况!
一个人都没有!
大堂前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过路暂住的人。
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黑暗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老大只觉得如堕冰窖!
过了半晌,马老大晃起火折子,带着发颤的声音喊道:“人呢?”一边说着话一边四处搜寻叫喊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拼了命想捉住眼前的一块浮木,可是你越抓,就越发觉那块浮木离自己越远!
等到他发觉果然一个人也不见了的时候,他才带着满身疲痹回到大堂。
这时大堂正中一张桌子上竟然坐着一人,桌前又点起一盏灯,映着他那张秀气而又华贵的脸,此刻他正用那双略带戏谑的眼神瞧着马老大。
马老大一瞧见他,忍不住大叫道:“君如意,果然是你搞的鬼!”
君如意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在搞鬼?”
马老大怒道:“我不肯将马家驿搬到其他地方,你就用这种法子对付我!”
君如意自怀中取出一张地契,扬了扬手,道:“老钱已经将地契卖给我了。”
直到此刻,马老大才知道为什么钱老爷不见他,敢情是已经将脚下这块地卖了。
马老大气已馁了,道:“你要我走,我可以走,但我的伙计们呢?这可是十几条人命啊!”
“他们十几条人命对我没用。”君如意冷冷道:“你帮我一件事,十几个伙计安安全全送回来,这张地契也给你,你觉得如何?”
马老大忍不住道:“什么事?”
君如意淡淡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小包药,道:“把这个给杨朔吃下去,地契,伙计,都给你。”
马老大一怔,跟着冷冷道:“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君如意道:“这是我的事,何况他的命是你救的,由你取走,本就天公地道。”
马老大没有说话。
君如意又道:“你还是独身一人,有了这块地,以后可以放开去干,赚更多的钱,甚至再讨一个媳妇,总能活得更好地。”
马老大沉默得更久,缓缓道:“我若不肯呢?”
君如意目中蕴出一股杀机,道:“那就留下你的命,你的伙计我还是会放了,给他们一笔可观的钱财,每逢清明佳节,他们或许会想起你,或许会给你烧一点纸钱。”
两个“或许”倒说尽了人世间的冷漠。
马老大凄凉一笑,道:“你跟我说的话,算不算数?”
君如意微笑道:“我没必要对你说假话。”
马老大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还不至于被你放在眼里,谁都不会对一个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人说谎,因为不屑。”说到这里,突然用尽全身的气力般大声叫道:“我的命给你!”
君如意讶然变色道:“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为何对他这么好?”
马老大冷笑道:“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现在是君如意说不出话了,他从未想过一个人会有如此伟大的心,伟大的想法,伟大的人格。
从这一刻起,他才真的知道,这世上是有一些东西用钱买不到的!
黯淡灯光下,君如意那双眸子显得说不出地温柔,他静静地瞧着马老大,过了半晌,才站了起来,缓缓走了过去,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拍,道:“你很好!”这话说完,已出了门。
马老大只觉肩头以至手臂,手臂延至全身一阵酥麻,一动也动不了,但那双眼睛却流下了两道泪珠。
对于自己,固然有为自己的不幸而垂泪,但更多的却是为杨朔的不幸而悲伤。
只可惜杨朔并不知道!
杨朔现在正在驱车归来的路上,尚有几里路,但就在这一瞬间里,他的心头却不自禁地跳上一跳,只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同时心中也觉得一阵莫名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