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
这个故事……他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面对可见的未来,无力,最终只能接受。
“她只剩下五年寿命的时候,我和她来到了望月镇,然后定居。”
井月平静道:“在这里,我遇到了‘画簿’的主人,他为苏水镜续了五年的寿元。”
宁奕喃喃道:“这里,画簿主人……能够续命?”
井月低垂眉眼,自顾自笑道:“人生最大的幸事,应该是所谓的‘失而复得’,其实我和苏水镜,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准备享受接下来的岁月,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位‘大师’。”
“那位大师出身灵山,德高望重,离开东土,在大漠找了一处偏僻寺院,独自修行,一开始只是偶尔来此地,免费为孩童作画,同时化缘,我和水镜也并未在意……赠予吃食,饮水,直至后来,这位大师一语点破了水镜的神魂情况。”
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萧瑟,他摇头道:“我从未想过,灵山的佛门大德,竟然还真的有这种玄人,因果布线,未卜先知……我以‘大衍秘典’试探,竟然试不出他的深浅,于是我便动了念头,带着水镜去寺中拜访他。”
“那位大师人品极好,各方面俱是上乘,那座偏僻古寺,只有他和不足五岁的年幼弟子相处修行,他对我说,苏水镜的神魂虽然‘冰封’,无法靠外力解开,但他有一门术法,可以让苦主自行解脱……自内而外,把伤势化散。”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已经有些激动,他按住性子,等待着月魔君的后续。
“就是……作画。”
井月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古怪,“时隔几日,他会来镇子化缘,以那门术法,让水镜陷入‘梦境’之中,我一开始不甚放心,后面发现,我以《大衍秘典》勉强掌控的伤势,竟然真的有好转的意味。”
月魔君笑了起来,“从那天起,我便开始相信……上苍是真的有眼,水镜的神魂之伤,可以治好。”
“后来,我们便要了一个孩子……”他望向阿宁,幽幽道:“你的出生,其实是一个意外。”
阿宁的神情万分“受挫”。
“那座寺……叫什么名字?”
宁奕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巽寺。”
井月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位大师法号‘戒尘’,是灵山大德‘虚云’的首徒……灵山在世人的眼中一向神秘,但‘虚云’大师的确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早有耳闻,而且万分敬仰。”
宁奕的心头震颤不止。
此去灵山路途迢迢,他本是不抱希望。
但万没有想到,竟在此地,便有如此收获。
若是“戒尘”大师,便可治愈神魂之伤,那么“虚云”前辈更不必多说。
“后来……为何?”裴灵素的声音有些苦涩。
“五年后,‘戒尘’大师坐化了,寿元尽了,一切都是一场空。”井月低声道:“我带着苏水镜去灵山求见‘虚云’大师,只可惜名声太差,踏不进佛门香火地,后来万般通融,见了虚云大师的其他几位弟子,他们未曾习练神魂术法……当时‘虚云’大师正在闭死关,已经闭关二十三年,苏水镜不愿再浪费时间,便回到了大漠。”
“她对我说……人生能多一个五年,已是奢求。”
说到这里,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苦涩起来。
“此后路长,只愿一生平淡安宁,不要再有波折。”
安宁。
阿宁。
井宁。
第722章 望月(终)
“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风沙之中,一个准备匍匐身子,把自己埋在沙尘里,偷偷溜走的苍老身影,忽然身躯僵住——
一只脚踩在他的后背上。
“啪嗒”一声,整个人垮掉。
井宁一只脚踩在“卓先生”的脊背上,他皱着眉头望向宁先生。
“这老家伙想逃。”
卓先生的面容挤出苦涩的笑容,他之前以令牌透露此地讯息,招来了琉璃山的灾劫大修行者,但没有想到……这个黑衣年轻人,竟然就是名动四境的蜀山宁奕。
宁奕站起身子,淡淡道:“说搜魂,就一定搜魂。”
他望向月魔君,“你来,还是我来?”
井月摇头,“我对‘琉璃山’的事情不感兴趣。”
宁奕一只手按在老人的头颅顶上,脑海之中的执剑者图卷猛地铺展开来,磅礴的神魂之力在卓先生的颅海内掀起万丈波涛。
“轰”的一声。
犹如海啸。
卓先生的双眼顿时翻白,整个人失去了行动能力,四肢不断抽搐。
宁奕仍然面带微笑,天书之力在搜刮着老人神海里的“记忆”,关于“地狱火”以及琉璃山的一部分图谋,已经掠入宁奕的神海之中。
这是魔道手段。
但宁奕从不是善人。
卓先生想要自己“死”,那么他送这个老人一路,也是“报答”。
宁奕一边搜魂,一边继续问道:“我杀了尘魔君,以你的实力,离开东境,会有麻烦吗?”
井月笑道:“宁奕……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当初与韩约面对面谈判过,敢在东境扎根,就不怕琉璃山的鬼修。”
“如今的韩约,与当年已经截然不同。”宁奕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有机会,还是远远离开东境,世人觉得你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对你有所误解……其实你到中州那边,会生活得更好。”
井月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是一介魔君,他们对我没什么误解。”
宁奕反问道:“一介魔君,端茶送水,在大漠开客栈?”
“我也杀人。”
“天都也有人杀人。”宁奕笑着说道:“四处都有人杀人……这是蜀山的令牌,如果不想去中州,就去西境吧,那里人少一些,蜀山也是一个好住处,这枚令牌会让你少很多麻烦。”
井月眯起双眼,接过令牌,手指摩挲着令牌的粗糙质地,试探性问道:“蜀山的千手……不会因为我的身份,驱逐我?”
宁奕直截了当的摇头,“阿宁是个不错的好苗子,蜀山也有足够强大的资源,你若是愿意,蜀山甚至可以为你挪一座山头,至于外人的眼光如何去看,我不在乎,师姐不在乎,蜀山也从不在乎。”
宁奕很了解井月的为人。
这位“月魔君”,虽然背负累累血债,但其实都是被命运逼迫。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其实三言两语,就能看得出来。
井月虽然说的轻松,但如今的东境……已经不像是他成名时候的那样,连灾劫之位都不齐全。
琉璃山与天都抗衡,分庭抗礼,已经有数年之久。
三灾四劫,都变成了五灾十劫。
若是招惹了灾位的星君,那么井月和他的儿子……
“你怎么办?”
阿宁有些紧张。
宁奕笑着摆手道:“我是谁?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有隐匿气机的法门,琉璃山找不到我,这趟顺路来东境,其实也就是来看看,哪个倒霉蛋运气不好,劫位的命星遇到一个我杀一个。”
说话之间,宁奕的眼里已经溢出了些许杀气。
“我还有一样东西落在琉璃山……迟早有一天,会亲手取回来。”
叶长风先生的“稚子”剑鞘。
不……现在是宁奕的“稚子”剑鞘了。
当年的传道授业之恩。
对韩约来说,是磕头下跪之耻。
这是宁奕和韩约之间的恩怨,韩约破誓杀他,就是不想让他跨过十境,跻身成为大隋最强的那一批修行者,如今的宁奕已经越过那道门槛,琉璃山根本奈何不了他。
“等我成就星君……应该就是去琉璃山亲自拜访的时候了。”宁奕在心底默默开口,他抬起按住某人脑颅的手掌,紧接着卓先生便如一条死鱼般瘫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站起身子,望向井月,伸出一只手,捏了捏眉心,将那些复杂的信息消化,幽幽叹气道:“月先生还是早早带着阿宁离开东境,琉璃山的‘借火’之事,恐怕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掀起一阵动荡……到时候要离开,会麻烦许多。”
劲风吹动井月的黑衫。
他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在此别过。”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有些不舍的问道:“老爹,要走了吗?”
月魔君点了点头。
少年阿宁艰难的伸出双臂,前踏两步,拥抱了一下宁奕。
宁奕的身子有些僵住。
阿宁又象征性的去抱了抱裴灵素。
丫头的眼里满是柔和,起身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井宁深深道:“宁先生,裴姐姐,真的很感谢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宁奕笑而不语,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月魔君手中的那枚令牌。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
井月双手抱拳,道:“我带他游历,修行,若是有麻烦,我真的会去蜀山登门。”
“尽管登门。”宁奕笑着同样抱拳,两人揖了一礼。
阿宁双手搂抱着木盒,跌跌撞撞,跟在月魔君的背后,一步三回头,不断回头望向宁奕和裴灵素,最终两个人的身影都被风沙淹没。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并肩而立。
黑衫与白衣衣袂共舞。
目送月魔君和阿宁离开,宁奕双手抬起虚搭在脑后,两个人转了一个方向。
茫茫大漠,两行足迹,烙下又散。
风吹,沙起,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