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黑棋所在,笼罩着一片阴翳,雾气缭绕,无法确定位置,后面他挪动的棋子越来越多,西妖域的棋盘愈发割裂,那枚棋子所在的阴翳便越来越小。
他默默挪动了一枚“云豹”。
白早休看不出有丝毫恼火,反而声音轻柔说道:“已近收官,怎会犯如此错误?”
她轻轻把“云豹”挪回原位,原本逼到雪原死角的那片妖潮,随着“云豹”归位,唯一可能会被“黑棋”撕裂的口子也不存在了。
说书人额首的汗珠愈发密集。
“这样他就无路可逃了。”
白早休皮笑肉不笑的夸赞道:“先生的棋下得不错。”
说书人放下棋子,一片沉默。
这一局棋,虽说是自己持子,但稍有违背对面那女子的意思,她便会拎起棋子重归原位,哪里有半点自己的话语权?
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他的余光透过斗笠,看着十字架上凝固干涸的血痕,还有院墙内立起的巨大旗杆,上面吊着一具被风吹干的骨骸,模样可怖,干枯到只剩下骨节,但仍然粘着一层皮肉,无数个豁口在皮囊上破开,若是有狂风刮过,便会被风灌入,肿胀成一个巨大的囊包。
衣着光鲜亮丽的白郡主,轻轻屈起两根手指,敲打桌面,让那个男人回过神来,她身子向后仰去,舒服靠在椅背上之后,目光上移,立马明白了那位“说书人”的心思。
白早休微笑指了指那根断裂的木质“桅杆”,缓缓道:“这人吊在这里已有三年了,你大可放心,这三年来,我没怎么开过杀戒……只是他实在惹我生了太大的气。”
说书人叹了口气,“郡主抓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下棋吧?”
白早休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指了指说书人背后的那根桅杆。
男人压了压笠帽,声音沙哑无奈道:“此人因何惹恼了郡主?”
白早休把身子凑近,细声细语道:“我这人性格很好,体贴温柔,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但最受不了别人不给面子。之前约好了要在我府邸好好待着,他不愿意,偏生要走,我留不住,便只能如此了。”
说书人彻底沉默了。
他揉了揉眉心,并没有摘下笠帽,事已至此,已没什么更多的话可说了。
只是实在不甘心。
他咬牙道:“郡主大人之前在酒楼说的话不当真了?”
“当真啊,字字当真。”披着百鸟袍的女子漫不经心抬起一只手,掌心抹过,大袖闪逝,所有的棋子都如同雾气一般被撞破,连同那颗黑棋一同魂飞魄散,只剩下这一块四四方方的棋盘,这枚棋盘同样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可以卦算天机,只不过需要消耗持子者大量的心力去推演。
而且族中长辈有所规定,只允许在这座府邸内动用,若是离了府邸,不可带走。
白早休一只手捧起棋盘,那枚棋盘名为“千机”,此刻不断变小,直到化为一块四四方方不过巴掌大的玉块,可以被她轻松把玩在指尖,才停住势头。
她目光凝视着“千机”,没有去看对面的那个男人,笑道:“你离了朱雀城,我又不曾找你麻烦,只不过路上相逢,你我实在有缘,所以邀你来我府邸……怎么,你不乐意?”
说书人只能沉默。
“我在灞都城受了一口气,只不过这口气虽是姜麟给我的,但我不怨他。”白早休淡淡道:“姜麟的气,本郡主愿意受着,忍着。我恨的乃是那个姓裴的人族女子……若不是她,姜麟怎会待我如此?只可惜那人不在妖族,否则本郡主定然生扒了她的皮,我倒想看看这位姓裴的小美人,没了皮囊,还能不能讨到姜麟的喜欢。”
说书人嘴唇颤抖,没有开口。
他掐着自己掌心,眼神复杂,那道目光隐藏在斗笠之下,望向白早休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悲哀的同情。
这女人……是一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每个人都有秘密,本郡主向来不喜欢多问。”白早休缓慢站起身子,她淡然道:“想必你来到妖族天下,有自己的打算,到底是何门路来的,我不在乎。”
她抬起手来,袖袍银光嗡动,一条璀璨白蛇疾射而出,瞬间在说书人身旁缭绕三圈,并未合拢,伴随着她掐诀合指的动作,白蛇收拢身子,瞬间将这个蓑衣斗笠男人勒住,紧紧束缚之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件蓑衣,还有斗笠……竟然是宝器?”白早休目光瞥了一眼,戏谑笑道:“倒是小觑了你,这两件宝器看起来价值不菲,应当还有蛰浅气息的功效吧?怪不得我当初找了你这么久。”
说书人的胸口,有浅淡的青光浮现,若非这缕青光,他的胸口已经被白蛇勒出血痕,两件宝器抵在一起,蓑衣层层叠叠的草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白早休淡然道:“本来该杀了你的,但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注意。”
她没有去看那个被白蛇勒住的男人,起身之后,走到院子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株极高极大的古老榕树,白早休来到榕树面前,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划下,空间“刺啦”一声裂开,这缕空间被她两只手掰开,不断有云雾崩溃,显露出一座狭小的洞天出来。
被捆缚的说书人,瞳孔收缩。
他盯着那颗榕树。
与大隋那边涅槃境界的“星火门户”手段大相径庭,估计这是金翅大鹏族内的顶尖强者,为这位白郡主开辟出来的小洞天,丰盈的星辉流淌而出,席卷一地,里面悬浮着各色各样的宝器,符箓。
要论财富,这位白郡主富得流油,恐怕在整座妖族天下,妖君之中,都没有几位能与她媲美的。
东妖域的太子爷格外疼爱自己的妹妹,他本身又是一个不依赖外物的天才妖修,于是所得到的大部分的宝器,都赠予了自己的妹妹。
然后放到这座由金翅大鹏鸟二祖开辟出的“榕树洞天”内。
白早休先是从洞天内取出了一张符箓。
这张符箓,是二爷爷给自己的“镇天”符箓,效力之强,镇压一方天地,若是动用了,即便妖君境界的修行者,神念也不得入内。
然而这座洞天的开启,第一时间就引起了“幽冥”两位老人的警觉,两位老人的神念刚刚凝形,还没来得及开口。
站在榕树前的白郡主,神情阴沉,幽幽道:“二位爷爷无须担心,我接下来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所以先把府邸封了,片刻之后就出来。”
幽冥二人面面相觑。
白早休忽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哥总是说我戾气深重,若是被他知道我又在府邸里动用酷刑,恐怕又要说我一顿。”
幽冥二老彼此对望一眼,心底竟然有了一丝宽慰,这倒是件好事。
在灞都城受了气,若是郡主大人不发泄一番,他们二人反倒觉得奇怪。
两道神念消散。
白早休笑意逐渐消失,她神情冰冷,抬起手来,那张“镇天”符箓缓慢悬空,“嗡”的一声散发威能,四处琉璃光芒升起,将这座府邸笼罩,成为一方完美无缺的倒扣大碗般的屏障。
门外的幽冥两位老人,眼观鼻鼻观心。
被白蛇束缚的“说书人”,开始挣扎,只可惜一切都是未果。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榕树前站立,背对自己的白袍女人,越看越觉得疯癫,大隋天下都说是“疯子”的叶红拂,也比不得这女人的一半,说杀就杀,说剐就剐。
然而白早休并没有直接动手。
她看似淡然的站在洞天外,看着云雾之间的宝器,然后一件又一件的挑选,每一次触碰,她体内的血气便轻轻震颤,眼神深处的戾气不断酝酿,压抑。
数十个呼吸之后,她已选了好几件宝器,然后转身,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不断颤抖身子的男人。
白早休笑道:“害怕了?”
那条紧缚如绳的白蛇缓慢缠绕而上,把那件蓑衣勒的更紧,已经有了细微的“砰”“砰”声音。
嘶嘶的蛇信缓慢吐弄,雪白的蛇头贴合在男人的面颊,猩红蛇信一下一下的舔舐汗珠。
白早休一直很好奇他的模样。
但她并没有去摘下那顶笠帽。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要留到……最后的那个时刻。
女人一只手拎起白蛇蛇尾,男人挣扎的身躯被拖动在府邸的青石地板上,她拖着他穿行在长廊里,入了府邸深处,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残忍暴戾,浓郁的血腥味游荡在长廊深处,四周的草坪有着未填完的深坑,以及断臂残肢。
“说书人”睁大双眼。
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
这一段路很短,但是走得极为漫长。
白早休似乎很享受这种“目睹煎熬”的事情,她刻意放缓了步伐,直到走到那个隐蔽的府邸。
她推开屋门。
狂风倒灌。
血腥味被冲刷了许多。
被紧紧困缚着的说书人,有些惘然,他喘了一口气,艰难扭着头颅,看着自己背后那扇屋门的方向……一片黑暗之中,有光芒涌动。
那是一座阵法。
一座秘密设下白早休府邸之中,通向不知名之处的阵法。
白早休拎着他,迈入了阵法之中。
……
……
“轰”的一声。
是大雪坍塌的声音。
常年累月的积累,刚刚的落脚之处,已经积累了太厚太深的积雪,只需要一步踏出,这些雪屑便承受不住,哗哗坠落。
宁奕轻轻踩踏一下细雪,前方是急速砸来的一根粗壮枯木枝干,宁奕一只手握住红樱小妮子盈盈细腰,另外一只手搂在小妮子小腿膝弯之处,娇柔的身躯像是一块暖玉,散发着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
飞剑被踩地向下一震,不再去如之前那般接应宁奕的下一步落点,而是顺其心念倒悬两圈,自行掠入腰间。
宁奕一路踩踏雪木,速度极快。
于是这片雪林,高处便如同下了一场纯白色的雪雨,噼里啪啦的点地声音连绵而又密集的想起,雪潮如瀑布般先后一致的坠落。
最终停在一处高点。
山字卷的力量倾泻而出,神念一掠数里,替他“观看”着前方的景象,雪山景象本该波澜壮阔,然而这里倒是一片死寂,前方立着飘摇的破碎旗杆,被冻结成冰渣。
“公子……”
轻轻的嗫嚅声音。
一闪即逝。
红樱被宁奕搂在怀中,如此亲昵的姿态,又是如此近的距离,她的脸蛋逐渐变得通红,耳垂发烫,说不清是因为四周太冷的原因,还是因为“宁公子”搂抱的原因。
宁奕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远方的神念之中,他还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这几日驭剑飞行,厮杀不少,关键时刻,基本上都是这种姿势,男女之间的避嫌早已顾及不上……更何况,红樱小妮子在巫九的手底下长大,天生就没有“避嫌”的意识。
之前逃命,的确未曾有如今这种感觉。
红樱抿起嘴唇。
逃出险境,心脏本该变得平缓,为何现在却更加剧烈了?
她看着宁奕,看到了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瞳。
宁奕轻声道:“无碍,这里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