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桂县是沿江而起的山城,从城北到城南,一条主道几乎是笔直的滚坡。
石青在主道上飞奔,身边跟着慈幼院里年纪大一些的女童。
李朝霜猜得却是没错,想在这南桂城生存下去,慈幼院里的大人和孩子们,已自觉组成了会社。属于这座强盗横行州府里三道九流的一部分,坑蒙拐骗里,只有拐这事不做。
她们一上街,宛若猴群出笼,会避让的不是本该弱势的女童们,反而是行人,乃至大摇大摆的几个石家军。
石青猿臂蜂腰,身形相当矫健,起起伏伏的道路台阶和来往行人对她速度全无影响
女童们假小子样跟着她跑,时不时会有个泥猴突然从街边小巷里窜出,汇入其中,并对她喊:
“张麻子一家刚从这边过!”
“鱼草在码头上!会盯住他们!”
“青姑姑青姑姑,今天我们会有新妹妹么!”
“讨打啊,”石青边跑边骂,“什么新妹妹?不管如何,能叫亲爹娘养着,不比送到咱们那小院子好?我只是去劝王小娘别将自己娃儿丢进河里!”
“青姑姑最好了!”
“青姑姑养我们最好了!”
“张麻子那一家,就算不将女娃丢进河里,也肯定不会尽心养。不如来给我们当妹妹!”
她们嘻嘻笑着,石青喝滚,作势欲打,这些女童便鸟兽散。
这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快到南桂县的南城门。
城门外,一片高高低低破破烂烂的棚户,建在滩涂烂泥里,一直延伸到明珠江和珑河的码头渡口。
南桂城就建在珑河汇入明珠江的弯上,虽处西南边荒,却借水道便利,能算南大荒一大枢纽。
这里来往人很多,石青睁大眼粗略扫过,根本找不到王小娘在哪里。
好在早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叫鱼草,在南城门等着,她近日一直在码头这边混,得了消息就跑过来,看到外表颇为醒目的石青出现,立刻大喊挥手。
“青姑姑,这边,这边!”
“怎么样了?”石青挤过人流问。
小丫头转身在前面引路,同时焦急道:“麻子和他老婆刚抱着孩子出城!应该赶得及!”
说话间,一大一小在棚户间穿梭,周边人烟逐渐稀少。
石青看到江边那一男一女,立刻加快速度,同时大喝两声:“张麻子!王小娘!”
她的嗓音当真中气十足,响彻云天,惊起江滩上一群鸥鹭。
岸边一丈夫一妇人皆回过头来,那丈夫的身形瘦弱,许是幼年生过病,脸上一片麻子,以致分不清五官。而那妇人两颊无肉,脸色惨白,裙上血迹斑斑,唇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浑身冷汗,摇摇晃晃,佝偻着背,跪在江边,怀里抱着一个只用几片薄布包裹的婴儿。
婴儿脸半掩着,只露出一小片青黑的皮肤,不见声息。
石青冲到二人面前,气都不曾喘一口,就大声道:“张麻子!住手!你家女娃也是一条人命!你要是把女娃丢进江里,不怕少司命娘娘降咒吗!”
被称为王小娘的妇人闻言,彻底软倒在地,喉间迸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鸣。
张麻子却向右一步,挡在石青和他妻子之间。
他虽是男子,却比石青还要矮小瘦弱。因此十分害怕畏缩,挡住石青后,忍不住后退一步,含着胸哭道:
“少司命娘娘咒咱们,那就、那就咒吧,家里没有一口粮,俺这婆娘也没有奶,哪里能养活她啊。”
“诞下新生儿,可以去巫庙求食,少司命娘娘殿专门有送给新生儿的赐福,王小娘没奶,也能请主祭帮忙通一通啊。”石青说,想绕过张麻子,去看王小娘和女婴的情况,“我知道你会说没钱请主祭,但巫庙里除了主祭,还有其他小婆婆,请她们练手,要不了一两文,甚至不要钱也是可能的!”
“石大小姐,这事我哪里不知!但上个月我邻居老刘家添丁,去求了赐福,结果那赐福不比往年,连三日的嚼头都不够!”张麻子腰弯得更低,却是用瘦小身体牢牢挡住石青,不让她继续走近,“至于通奶……那些好心的小婆婆确实不额外要钱,但会要一笔餐费,说不给婆娘吃东西,她们就算施咒,婆娘也产不出奶,我家、我家真的拿不出这笔钱!”
石青抿唇,五官更显凶恶了。
因为她姑且能算南桂城一霸,慈幼院的女童们,虽缺衣少食,但不能说是南桂县里最苦的人家。
而石青知道,别说大泰,只算南桂城里,过得比慈幼院里孩子们还差的人,有许多。
张麻子一家,便在此列。
石青深吸一口气,满肺腑水腥气,道:
“你也知道慈幼院,你家不养,给我养。”
张麻子和他背后的王小娘默然。
“慈幼院条件如何你们见过,以前收过这么小的孩子,好几个,都是……都是像你家一样,打算活埋或溺死的女婴,现在长得还可以。”石青斩钉截铁道,“我人品如何你们知道,慈幼院里的姑娘,再如何也能有一口饭吃,学一门手艺。你们哪天想领她回去,如果她愿意,也没什么不可以。”
张麻子回头看看他婆娘,依然不做声。
石青深深弯下腰,恳求道:
“把这孩子给我吧。”
此时,只有江风吹着水草在明珠江里翻滚。
片刻,跟在石青身后,帮忙警戒的小丫头,突然眉毛一抬,喊道:
“青姑姑,那妹妹一直没哭过!”
“!”
石青一惊,不再礼貌交谈,直接用她高大的身材撞开张麻子,冲到王小娘身边。
靠近一看,她顿时怒不可遏。
裹住女婴的薄布,乃至女婴本身,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滴的是血水,早在出家门前,张麻子和王小娘,就已经在产盆里溺死了自家女儿,出门不过为丢弃尸骨。
也就是说,石青刚出院子,听闻这件事的时候,这可怜的女娃,就已经死了。
她怒发冲冠,抢过女婴尸体,瑟瑟发抖地骂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啊!”
王小娘又是一声嚎叫,在抽泣中第一次开口:
“……如果不让她痛些,下次她又被少司命娘娘送给我,那要怎么办?我得给老张生个儿子啊。”
当南桂城慈幼院的头目……的院长,有六七年,石青已不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话,但她还是忍不住说:
“这是你的女娃!”
王小娘哭道:“正是我女娃,我才不愿她在这世道里受苦!如今的大泰,哪里有女人的活路!”
石青是从不认同这种说法的,她听得磨牙,又问张麻子:
“女儿养不起,儿子就养得起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麻子,竟在她面前挺胸昂头,大声道:
“儿子不一样。”
他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又重复了一次:
“儿子不一样!”
这一对夫妇,还想抢走女儿的尸体,丢进江里。
石青朝他们呲牙,将他们给吓走了。
最后,这江滩边,只剩下抱着一具小小尸体的男装女子,和垂头丧气的鱼草丫头。
好半晌,鱼草问:“青姑姑,要埋了吗?我可以凑三枚钱买棺材。”
石青默然片刻,道:“不能埋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埋之前先等等。”
另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则问:“我们晚到了?”
石青惊讶回头,就见之前那个高深莫测的异人,被一俊朗少年背着,不知何时来到旁边。
……是我刚才走神了吗?算练家子的石青想。
她可是修行过从剑阁传进民间的武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整个南桂城,没两人能悄无声息靠近她身边。
但这少年人,背着一个人走过来,走到这么近的地方,她却完全没有发现。
阿晕放下走到一半就迈不动步子的李朝霜,好奇打量石青,看向她怀中小小尸体时,不由皱起眉。
李朝霜扶着他的肩下来,先对在场一大一小道:“失礼了”,然后才看向女婴。
阿晕路上已经听说有一群人想抢走他院子,本来是理直气壮来找石青麻烦的,到了这里却不再抱怨——抱怨他的院子又脏又破,肯定是这些邻居的问题。
他仔细瞅了瞅,回头和李朝霜交换了一个眼神。
打开第二层眼睑,常人看不到的视域中,在石青和鱼草丫头旁边,一青黑女婴魂灵漂浮着,抱着自己尸骨的手臂,不愿松手,哭着想钻回去。
她的哭嚎充满对生的渴望,还有怨恨。怨恨自己眼睛尚未睁开,就已离开阳世。
哭声听得李朝霜怔愣,但这绝非此刻重点。
重点是,有一白骨扁舟行到江边,行到石青和鱼草丫头面前,但石青和鱼草丫头的举止动态,像是全然不曾看见。
这白骨扁舟上站立一戴鲜红风帽,穿红袄着红裙的女子。
她风帽下的面容宛若雾气,模糊不清,显然是一只鬼物。
似乎是觉得这里无人能看到她的行径,红衣女鬼抬手,强硬将女婴魂灵从尸体上扯下。
此时她红袄袖口无风自胀,一只又一只血肉模糊的短手,一只又一只像是婴儿手臂的短手,从中伸出,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听到到这哀嚎,女婴魂灵开始用力挣扎。但红衣女鬼的手,红衣女鬼袖中伸出的短手,死死抓住她,要将她拖进不住滴血的袖口中。
看到这里,李朝霜松开扶住阿晕肩膀的手。
手刚抬起,早就忍不住的少年就一个箭步冲出,来到白骨扁舟边。
他一把就抓住要给吞噬掉的女婴魂灵,同时右脚对着红衣女鬼,狠狠踹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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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儿:恶鬼吃我无影脚啦!
李朝霜:……虽然但是,小鸟儿的习惯真不像是巫祝啊,这个时候,哪有巫祝上前贴身肉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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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苏轼《与朱鄂州书》
“初生一女,犹或翼其存留,连产两胎,不肯容其长大,甫离母腹,即坐冤盆,未试啼声,已登鬼篆。”
——光绪《昔政辑要》
“吾乡耻卖女,虽贫乏之家,不肯常为妾腾,故思而溺之,不以为怪。且有溺女以求子者,尤可痛恨。”
——同治《冶川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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