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似地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她作贼似的探进来半颗脑袋,一见她在这,长长松了口气,躬身钻进来,将一只钱袋塞进她怀里,一溜烟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钱袋,沉甸甸的,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拆开来,先见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写着:“我爸爸告诉我你被妈妈害了,今晚要在这里卖掉,实在对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钱凑起来给你,一共二百六十块五十三分。希望这些对你有用。也希望妈妈少坐几年牢。ps:洪六少爷脾气极坏,最喜欢和他爹爹对着干。”
她将这字条反复看了数遍,突然间便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趁她念信时,将那顶流苏头冠与耳钉一齐给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们将那汗渍渍的外套脱去,换上那身干净新衣服。
临出门前,她将背包中美金数了一次,所有钱在一块,一共将近四千三百美金。
没一会儿,门再次叩响,姜素走了进来,说,到你了。
她起身,在两名妇人搀扶下,沿着一条长廊,往音乐声与光的来处走过去。走到灯光大亮处,戏台正好演绎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从暗处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为戏还是什么,吵闹与起哄声都越发热烈。
那是一处二层看台。仆妇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高处看台上众人均不知从哪里接到信息,齐齐朝她这方向看了过来。
其间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高声笑问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让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应道:“人洪六荤素不忌,口味每天换一样,怎么你了?”
那头一众年轻男子高声喧哗呵斥着,引来一众看客回头向她望过来。
台上武生与青衣仍还演着戏,台下戏却像是要演的越发精彩一些的模样。
恍然间,淮真瞥到对面一间包间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一个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这个包间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独独他不为所动,眼神淡漠地观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众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稍稍有些发热,松了褂袍系到脖颈上两粒纽子,动了动脖子,身后便来了个人递给他一支折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来,端起面前一只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这才拿起折扇,端坐着,摇了摇,全程没有看向过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洪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