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交于司礼监经场去印刷,趁着这个功夫,张羡龄好好做了一番调研。
据她调查来的情况,后宫里宫女内侍所居住之地,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大部分。有一部分住在乾清宫之外,东西两侧的宫人直房,这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内臣才可以居住之地。其他的普通宫人,多半是住在紫禁城往北,靠着城墙那一溜低低矮矮的房屋,已经挨着二十四监的地界。
譬如说从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这一侧,由西向东,鳞次栉比砌着一长连的宫人住所,叫做“廊下家”,专给答应长随居住。靠近六尚局的后墙一侧,则多是女官宫女的住处。
张羡龄特意微服简行,带了两个人,做宫女打扮,到宫人内侍所居的廊下家这一带走了一趟。
穿过嘉德右门,一路往西,又越过□□门,便像无端闯入另一个世界,宫人住所或长连或短连的挨在一起,若是忽略了房屋背后的红墙。瞧着和宫外的寻常人家竟然没多大差别。
她往里走了十来步,忽然见房舍之间有一个小小佛堂,供奉着香烛贡品,再走数十步,又是一个佛堂。
看来宫女内侍,倒有不少信佛之人。
张羡龄满街乱窜,听见一个绿袍内侍的巡警声,喊的是“谨慎灯烛,牢插线香”。她听着这声音,不经想起了以前看古装电视剧,剧里常常出现一个打更人,拉长了调子,用奇怪的韵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两者比起来,倒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娘娘,要不咱们回去吧,这才下了雨,别脏了您的鞋。”紧紧跟在张羡龄身后的宫女秀兰轻声劝。
为了避人耳目,张羡龄此番出行,并没有带梅香或者秋菊,她们俩的脸,就像戳了坤宁宫的印,只要是在宫中,无论走到哪,都有赶着上来端水抬轿的。
相比之下,见过张羡龄这个中宫娘娘的宫女内侍,却是不多。就是见过一面的,未必能记得清她的容颜。毕竟觐见之时,有哪个宫人内侍敢大刺刺抬头直视中宫娘娘的脸?
“别叫娘娘,叫娘子,要是你给我露了馅,下回我就不带你出来了。”张羡龄提点道,“还早着呢,逛一逛。”
她瞧见前头郁郁葱葱长着两棵树,便兴致勃勃的,朝着树走去。走过去一看,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发了新叶,细长细长的,绿得像刷了漆。
“这两棵枣树倒长得好。”张羡龄道。
枣树旁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内侍,手中拿着一盆水,泼到地上,听见有人在夸枣树,便扬起了头,很得意的道:“当然长得好,我跟伺候祖宗一样的伺候这两棵树。等到七八月,结出枣儿来,又红又甜。用来酿酒,那滋味比起御酒房的也差不了多少。整个廊下家,人人都抢着来我的枣儿酒。”
张羡龄听着新鲜:“这还能卖酒呢?”
“当然啦,卖包子的卖炊饼的比比皆是,自然有卖酒的。”这内侍看了眼张羡龄,道,“这位娘子倒面生,不是住咱们这儿的吧?”
“不是,我原是住六尚局那边的。”张羡龄笑道,“今日不当值,刚好到这边看看热闹。”
“呦,感情您住在那边,难怪了。不是我吹嘘,那一边才没有咱们这儿的廊下家热闹呢!”
“是呀,那头住着是有些冷清。这边可还有什么好玩的?”
内侍站直了,说:“这时候倒没什么,好多在当值呢,傍晚才热闹些。你倒可以到前头看看,那边有一处小院,迎春花开得可好了。原来是内相怀恩公公的住处,他归乡了,大门如今锁着,不过你在外头也能看见花。”
怀恩的旧宅么?张羡龄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愣。算算年月,他该在此处住了几十年吧。这个时候。
张羡龄谢过那位内侍,按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一墙迎春花,开得热热烈烈,轻轻摇曳在微风里。
这倒教她无端想起一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个时节,怀恩应当已经在家乡饮酒赏花了罢?
第46章
京城之外, 春风拂过高密城的街巷,熏熏的。
天色刚亮,街道已然喧嚣起来, 卖菜的、挑水的、赶驴的……人们忙忙碌碌, 去向该去的地方。
怀恩坐在小酒楼的二层,红漆木窗支着,将外头的乡音与春风都迎进来。明明是最平凡的街景, 他却看得很认真,只可惜老眼昏花,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有些许欢愉。
“老爷, 虽然今日天气尚好,但毕竟是初春, 风吹多了怕凉。你老人家又病着, 不然把窗放下来?”随从有些担忧。
怀恩轻轻摇一摇头:“无妨,你去催催菜。”
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知晓, 风灯残烛,不过是挨日子罢了。过年时病了一回, 歪在榻上听炮仗声,今日难得精神好一些, 自然要出来看看,顺便办完最后一件事。
窗外,浮浮沉沉响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一个汉子挑了两箩筐菜从东边踱过来, 吆喝声很亮堂。
“卖香椿咯——新摘香椿——”
怀恩听见这吆喝声,想起中宫娘娘似乎喜欢吃这个,便吩咐随从:“你去买一些, 看能否晒干,拾掇好往宫里送。”
香椿买好,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也上楼来,手中端着一大盘高密炉包。
“客官久等,这是新鲜出炉的炉包。”
猪油煎的炉包,表层挂浆,浅金色的鸡蛋黄,胖乎乎,香喷喷,看得让人流口水。
随从夹起一个,放到瓷碗中,请怀恩用。
怀恩拿着筷子,将炉包从中划开,里面的韭菜猪肉馅挑出来,特别的香。
他深深嗅了一下炉包的香气,脸上带了点笑意:“就是这个味。”
年幼之时,父母尚在,灾殃未至,每日早晨家中仆妇必定外出买来炉包。那时庭院中,就飘散着这个香气。
怀恩将炉包往外推,招呼侍从:“你们吃。”
“老爷不吃吗?”
“牙齿不行了,咬不烂。”
他原来也没打算吃的,能闻一闻久违的香气,也就足够了。
在酒楼坐了一会儿,上来一个仆妇,鬓边有一只银簪,收拾得很利落。
仆妇向怀恩请安:“京中一别,多年未见老爷,我给您请安了。”
“坐。”
见仆妇来了,随从便将一个漆盒轻轻摆在桌上,紫檀木,刻着荷花纹,雕工细腻。
怀恩把手在紫檀木漆盒上按了一按:“这些年,一直没叫你办什么事,这是唯一一件。”
他轻声同仆妇吩咐了一番。
仆妇听完,拿起桌上的紫檀木漆盒,问:“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怀恩道:“顺便提些炉包回去。”
从小酒楼下来,仆妇一手拿着紫檀木漆盒,一手提着装炉包的食盒,仍按照来时的旧路,缓缓走回去。
等到了员外府门前,看门的门房见了她,忙上前问好:“大娘这是给老太太办差去?”
“嘴馋了,出去买几只炉包吃。”仆妇寒暄两句,进了垂花门,先将东西放好,再去萱草堂伺候。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萱草堂里人很多,大媳妇小孙女都在,陪着苏老太太用早膳。
仆妇到萱草堂的时候,早饭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众人正和苏老太太说笑。
二姑娘一向会逗趣,挽着老祖母的胳膊,给她讲昨日看的一本新话本。
“那蒙受不白之冤的小少爷历经坎坷,终于寻得了证据,敲登闻鼓告御状,洗清了他们家的罪状,而后与未婚妻成婚,次年秋闱,竟高中状元,骑马游街,好不威风。”
苏老太太听了这结局,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就是话本子上的故事,洗清罪名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走了大运,得以洗刷冤屈,那除了逃走的小少爷,他们家里人也早就死的死,葬的葬了。”
“写戏嘛,自然要圆满一些。”二姑娘笑道。
众人说笑一回,苏老太太便让他们下去歇着,于是都散了。
仆妇搀着苏老太太往里屋去,将小丫头打发出去办事。等到室中再无他人,仆妇方才将那个紫檀木漆盒拿出来,轻轻跪在地砖上。
苏老太太纳闷道:“这是做什么?”
“给老太太请罪。”仆妇低垂着头道,“奴今日奉一位老爷之命,特意给老太太送这个。”
她将紫檀木漆盒举得高高的:“那位老爷说,若是老太太还记着多年前的戴家小少爷,就请收下此物。若是记不得了,就让奴拿去埋了。”
戴家小少爷?哪个戴家?
初听见这个名字,苏老太太有些惘然。
漫长的岁月,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同许多人离散了,即使是爹娘、兄弟、姐妹、丈夫。她想了一想,才终于记起了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不觉有些讶然:“是他呀。”
绣帘外,梁间燕子双双并翅,飞向天际,燕语呢喃。
苏老太太被这个名字一下子拽回从前,放佛她还是那个十一二岁的苏家小姑娘。
苏家与戴家是邻居,两家长辈引为知己,时常往来。苏家小姑娘与戴家小少爷年纪相近,八字也合,于是自然而然的,就定下了秦晋之好。虽说因为年纪小,明面上两人并没有媒妁之约,但苏小姑娘很小就知道,她以后会嫁给戴家小少年。
彼时两人尚在孩提之间,不懂事,更不用提情爱两个字。但苏小姑娘很喜欢去找戴小少爷玩。
戴家后院有一架紫藤花,开花的时候,满架紫藤花一溜溜垂下来,像葡萄。
他们就在紫藤花架下玩,骑竹马、斗百草,也不拘是男孩女孩的游戏,都玩得很开心。
一直要玩到天黑,娘亲亲自来捉人,苏小姑娘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去。
可忽然间,戴家就遭了难,戴家老爷被砍了头,其他的人下狱的下狱,进教坊司的进教坊司,好好的一个家,顷刻间就没了。戴家具体犯了什么事?说不清。大街小巷都传,说是戴家人得罪了万岁爷,这才遭了灭顶之灾。
苏小姑娘也被锁在阁楼上,这一回任她怎么哭喊,大人都不肯放她出门,更是三申五令,决不许再提戴家人。
她哭过,闹过,渐渐地,也忘了,就好像隔壁从来没有住过一户姓戴的人家。
再后来,爹娘给她挑了一个如意郎君,嫁过去之后,虽说免不了有些小吵小闹,但总体而言,日子过得不错,公婆慈爱、丈夫体贴,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出生,长大了,又各自嫁娶,她的鬓边也添了白发,成了众人口中的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望着那个紫檀雕花漆盒,叹息了一声:“拿过来看看。”
打开铜锁扣,是满满一盒宫制绢花,苏老太太的手久久停在微凉的铜锁扣上,好一会儿,才拿起一朵绢花。
“原来是这个。”
她轻笑起来,将紫檀雕花漆盒放下,吩咐仆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楠木箱。
楠木箱装着的,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她婴儿时期戴过的长命锁,第一次学刺绣绣出来的锦帕……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苏老太太翻找着,最终从箱子底翻出一只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朵旧绢花。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是初夏的傍晚,她在戴家玩,不知怎得,戴小少爷把她戴的绢花给弄坏了。
她当即哭起来,这绢花可是家人从扬州买来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如今却坏了。
戴小少爷左一个作揖,右一个道歉,许诺道:“妹妹别哭了,我自会赔你,以后每一年都送你送一朵绢花。”
“当真吗?”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