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胜男听着陆海升掷地有声的宣告,沉稳有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一瞬间,好似漆黑不见天日的巨大黑暗里透进了光亮。无数潮水汹涌而来,巨大的声响像是上帝听到了谁的祷告给予的回应。
除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人,想要为她正名。
陆胜男站在里陆海升几步远的地方,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呐,母亲,他这样爱着你,信着你,念着你,你是幸福的吧?
即使听不见陆海涛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可是看着他狰狞又激烈抗拒的模样,陆胜男也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
“陆海涛,你敢不敢和我做亲子鉴定?偿”
陆胜男夺过陆海升手里的听筒,冲着里面几欲发狂的陆海涛吼道。
向暖说错了,其实她比谁都懦弱。她相信母亲,可是陆海涛不是什么良人,她始终犹豫着,害怕走到那一步后,陆海涛所有的谩骂和侮辱都变得名正言顺……
说到底,其实她是胆小的,并不相信陆海升会为了母亲终身不娶,会这样护着她长大……
陆海涛狰狞的脸忽然就僵住了。
狱警一直在朝这边看,陆胜男却依旧坚定地问:“你敢不敢和我做亲子鉴定?”
陆海涛扭曲的脸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似笑非笑的模样很是怪异。浑浊的眼睛露出陆胜男看不懂的神色,他却不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后的陆海升。
陆海升接过另一支话筒。
“就算她是我的女儿那又怎样?我从小就喜欢她,可是她呢?赵念音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就算嫁给了我,有了招弟又怎么样?她还是想着你……”
身边的人僵直了身体,话筒掉了下来,陆海升又很快捡了起来。
“所以你就那样污蔑她?所以你就可以那样折磨她?”
已是怒不可遏。
陆海涛笑了起来,有些苍凉。
“你不就是想知道是谁造谣?”陆海涛弯着嘴角,“当然是我的大舅子陆海奇啊!那年你休假回来的时候,是他告诉我你在河边和念音拉拉扯扯……”
陆海涛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神志不清。
“我当然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可是那又怎么样?她本就是不足月生下来的,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念音那点儿事……她的存在就好像一把刀,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她是怎么生出来的。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可笑的是,念音生了她之后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陆海升,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至少有一样我我赢了你,我娶了她,哈哈……”
“就算她到死都想着你又怎么样?赵念音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陆海涛家里的鬼!陆海升,你什么都得不到!到最后,你还得替我养闺女,你看,我好歹赢了你一回……”
……
日光好似一场海啸,在他们探视的这段时间里,席卷了整个江城。
陆胜男和陆海升走出监狱,明亮的光线很快让身上有了温度。斑驳的墙角有嫩绿色的爬山虎正在生长,麻雀扑腾着翅膀在高大的树木上来回跳跃,原本萧索肃穆的监牢好似忽然就有了生机。
而她的心里,已经是一片死水,带着彻骨的冰寒。
“当你出生的时候,我恨不得掐死你!要不是念音拼死护着,我早把你扔进青木河喂鱼了!”
“陆招弟,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杀了阿音!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
陆胜男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抖,陆海涛的话像是恶毒的咒语,让她无处可逃。
她的出生不被期待,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知道,原来他们曾那样热切的想要抹杀她的存在。
呐,暖暖,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我对江景白的执着和偏执来自哪里,骨子里带着执拗,如同陆海涛,如同母亲。
一个爱一个人爱到亲手杀死她,一个爱一个人爱到死去也未曾说出口。
那么我呢,暖暖?
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要何处安放?
?
陆海升回了老家,家里又变得空旷起来。
陆胜男忽然很想念安安。他明亮清澈的眼睛,好似幽泉,可以温柔一切不安的情绪。
客厅的挂历上写着一个大大的“6”,七月六号了呢。
陆胜男窝在沙发上,那条短信被她反复地默念,明明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好像比高中时的文言文还要晦涩难懂。
向暖带着安安回来时,陆胜男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很快就让陆胜男醒了过来。
“怎么在沙发上睡?也不怕着凉。”向暖抱着安安走了过来,语气嗔怪。
安安欢快地笑着,伸手就要陆胜男抱。
陆胜男心里一下就变得柔软起来,从向暖怀里将安安接了过来。
“这个小没良心的,枉我这些天衣不解带地伺候他,一回来就抛弃我!”向暖笑着说,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安安的小PP,“让你见异思迁~”
“哎,别带坏我儿子,一边儿去。安安,我们不理她!”
安安捂着脸埋在陆胜男胸前,一脸的害羞状。
向暖拧了拧他的脸:“还装害羞呢,不害臊!”
陆胜男挥手拍开了她的爪子:“拿开你的狗爪子!”
“哪有狗爪子?”
却是充当壮劳力的高子豪拎着大包小包的进了屋。
陆胜男冲着向暖笑,向暖傲娇地“哼”了一声:“有壮丁不用,我傻啊?”
曾经眼角眉梢都透着的冰寒此刻也染上几丝温柔,有了消融的迹象。陆胜男亲了亲安安的脸:“安安,妈妈教你一个成语,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安安竟然十分配合地搂着陆胜男的脖子,“啪嗒”一下在她脸上也亲了一口。
陆胜男抿着唇偷笑。
向暖捶了两下她的肩头,高子豪放好东西,看着她们嬉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吃过晚饭,李阿姨回来了,向暖打发走了高子豪,要开车送陆胜男去盛世上班。
陆胜男系好安全带,摇下车窗,笑着问她:“说吧,有什么事儿?”
向暖翻了个白眼:“怎么?非要有事?本小姐今天心情好,送闺蜜上个班怎么了?”
“这话说出去,谁信?”
“所以说,和你聊天最没劲。”
“当然啦,我又不是高子豪……”
“陆胜男!”
“得,我什么都没说。”陆胜男偷笑,看着街灯渐次亮起,“暖暖,我真为你高兴。”
她的向暖,曾经笑起来的时候像向日葵,单纯又率真,阳光得好似花间精灵。而从美国回来后,若要形容,大概就好像曼陀罗,妖冶冷漠,冷清得如同寒潭。
今晚吃饭的时候,向暖不再冷言冷语,冷清冷情,而是主动给高子豪夹菜,和高子豪一起洗碗,和他一起给安安喂饭。
熟稔而亲密,没有丝毫的不耐。
向暖开了音乐,如今连CD里的音乐都舒缓柔情,而不是以往劲爆的重金属。
“呐,胜男,高子豪对我,是真心的吧?”
向暖齐肩的短发垂在耳边,遮住了她的眉眼,陆胜男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出了她话里的小心翼翼。
莫名觉得心酸。
她的向暖,应该活得潇洒肆意,而不是这般,不安而迷茫。
“暖暖,不是所有人都像他。”
“呐,胜男,你说,我要是告诉他,安安是我的孩子,我想接回身边来,他会怎么样?”
“你要接安安回去?”陆胜男猛地转头看着向暖。
大概是陆胜男的紧张太明显,向暖侧头看了看她,眼神明亮。
“胜男,当年的我还没有成长到足以原谅背叛;亦没有强大到受伤了还可以紧抓着不放。所以,我回来了。懦弱如我,只是不想和白司念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同样的空气。其实更可怕的是,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求他。”
陆胜男静静地听着,向暖声音悠扬,再提起白司念的时候,语气淡淡地,没有多余的情绪。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如果安安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算不算是对我的惩罚?”
“暖暖,不是你的错……”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吞那些安眠药就好了……”
怀着安安五个月的时候,向暖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邮件。
是白司念和江璐结婚现场的视频。
那个时候向暖怀着安安极其辛苦,又在陌生的异国他乡,那时候陆胜男亦不在她身边,等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向暖被保姆发现送至医院洗胃,发现及时,所以安安保了下来。
“如果这是我的报应,我有什么理由推开安安?”
“可是向伯父……”
“我爸那个人,眼里心里都是他的官途,哪里会顾及我?再说,还有你……”
陆胜男听着她说话,却不禁想起赵念音来。外公外婆去世早,她不曾见过。而母亲,记忆太浅,即使和她说过,她也不记得了。只是听人说,母亲并不是外公亲生的,所以跟着外婆姓了赵……
当年知道有了自己,母亲是怎样的心情?
陆胜男支着头,想了想才回答向暖:“暖暖,我很爱安安。可是,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他培养成一个正直的人……也许,安安跟着你会比较好。”
是的,她爱安安,她见证了安安从胎儿时期到现在的每一个成长阶段。然而,有时候并不是爱就可以,她无法给予安安一个完整的家。她的家,她的心脏,都早已支离破碎,无论怎样都拼凑不出完整。
“胜男,我不想因为安安耽误你的姻缘。有他在,总是比较困难的。并不是担心你教养不好他……”
“暖暖,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以后等安安长大,别人会因为他有一个杀人犯的外祖父而看不起他!”
陆胜男看向窗外,夜色渐浓,街灯也无法照亮每个角落。
因为陆海涛的身份,她已经受尽了冷眼和鄙夷,而安安,她不会让他受到这些伤害。
向暖忽然安静下来。
舒缓的钢琴曲在车厢里静静流淌。
“胜男,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放心让我将安安托付的话,非你莫属。”
“要交待后事的话,还是等五十年以后再说吧。”
向暖没忍住笑出声来:“陆胜男,你可真会煞风景!”
陆胜男笑了笑,弯弯手指:“所以,你今晚只是想和我说这个吗?子豪的真心,你不是比我更清楚?要虐单身狗可不带这样的……”
向暖收了笑,声音不复之前的轻快,忽然淡了下来。
“胜男,明天,陪我去参加他的订婚礼吧。”
明明向暖的声音那么低,那么轻,可是听在她耳朵里,却是一场巨大的声响,如同海啸过境,台风四起。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遍地狼藉。
“暖暖,你知道的,我……”
“胜男,我希望你去。”
“为什么?”
“等一个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