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奇兵( 上)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一枚枚泛着红光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啸声划破夜空,将长崎港的出口处的海面,砸水柱四起。
十几艘挑着航灯的海船,宛若惊慌失措的梭鱼般,不顾一切冲向港外。任身背后码头上的倭国武士和官员们如何呼叫,安抚,都坚决不肯回头。
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听得见来自身背后的安抚声。夜里的海浪声原本就非常喧嚣,而东西两座炮台上不停传来的轰击声,更令海船的主人除了逃命之外,没心思去顾及其余。
长崎港卷入战争中了,无论参战的另外一方是谁,也无论大村喜前会不会再像他父亲大村纯忠那样,再一次创造出以少胜多的奇迹,对商贩们来说,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都是最好的选择。
炮弹打起来不会长眼睛,不会因为飞行路上有商船,就自行绕道。而大部分商船的船舷都没有经过专门加厚,被万斤大佛郎机随便轰中一两炮,就得破裂进水,甚至沉入海底。一旦大村氏跟进攻方打出了真火,长崎港的水面上,必然是炮弹横飞。继续留在泊位上,很容易就成为交战双方的靶子。
此外,以往的经验也告诉大部分船主们,不要相信任何一支军队的纪律。这年头,战败者趁乱洗劫,与胜利者杀良冒功的概率一样高。大伙必须在胜负分明之前,赶紧冲到外海。哪怕在外海飘荡上十天半个月,再灰溜溜地返回来,也好过把身家性命全都交在别人之手。
聪明且经验丰富的海商,可不止十几位 。发现第一波离开泊位者,似乎有很大希望强行闯关而出,更多的海船陆续扬帆起锚。一时间,车关棒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令人牙酸,挑在船头船尾的航灯 ,宛若点点流萤!
就在此时,长崎港西侧的炮台上,又有火光闪动,“轰,轰,轰,轰!” 四枚猩红色的弹丸,再度呼啸着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留下四道凄厉的伤痕,重重地砸向了月光下的海面。
“咔嚓!” 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在海浪声的遮掩下,几乎弱不可闻。但是,一艘倒霉的海船,却忽然战栗了一下,原地打起了旋转。船老大和水手,伙计,货主们,哭喊冲向被击中的船舷,试图用木头紧急封堵住被炮弹砸出的破洞,然而,他们的动作速度,却远比不上船舱进水的速度。前后不过七八个呼吸功夫 ,船身就开始向一侧倾斜,紧跟着,火光从货仓冲天而起,“轰隆”一声 ,将整艘货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蜡烛。
“完了,船上有生丝和鲸油!” 周围的其他海商们,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一个个脊背发凉,心脏宛若针扎。
生丝,鲸油和硫磺,是日本当地少有的几样廉价大宗货物,虽然利润远不如铜锭、珊瑚或者珍珠,但好在采买容易,出手也不用跑得太远。所以 ,很多从南洋、琉球和勃泥一带过来的海商,会大宗采购这三样物品,以免空仓折返。而今天,这三样货物,却成了海商们的催命符。炙热的炮弹一旦穿透船舷后,与三样货物之中任何一样发生接触,商船都立刻在劫难逃。
“轰隆” “轰隆” “轰隆” 爆炸声接连而起,这回,却不是来自炮台,而是化作了“蜡烛”的商船自身。船舱里,其他易燃货物,也开始殉爆,热浪翻滚,火焰四下横扫。来不及放下小艇逃命的舶主,货主和水手们 ,被热浪和火焰一波波推上半空,然后又快速坠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
最先驾船逃走的那十几位舶主,被同伴的悲惨结局吓魂大声尖叫,一个个相继收起 风帆,停止前进,以免成为下一轮炮弹的攻击目标。但是,仍有两三个胆子出奇大的舶主,或者本身就见不得光的海盗头子,咬着牙继续驾船向外海逃窜。
他们的疯狂举动,让临近那些放弃逃命的舶主和水手们,纷纷闭上了眼睛,以免再次目睹海船被炮弹击中,瞬间进水和起火的悲惨画面。却不料,先前努力封锁港口的两座炮台,竟忽然变成了瞎子和哑巴,迟迟没有向逃命者发起新一轮攻击!
“porqué?” (西班牙语,为什么)
“porquê?”
(葡萄牙语,为什么)
“waarom?” (荷兰语,为什么)
“perché?” (意大利语,为什么)
……
南腔北调的惊呼声,陆续在海面上响起。已经化作碎片的”蜡烛” 附近,来自不同国家和水域的船老大们,瞪圆不同颜色的眼睛,满脸惊愕。
现在长崎出口的水面,被那艘起火爆燃后化作许多碎片的海船残骸,照亮了很宽一段。对于炮台上的日本指挥者来说 ,理应更容易瞄准,也更容易分清楚谁选择了服从命令,谁“做贼心虚”才对。然而,两座炮台上的日本指挥者,居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炮击,眼睁睁看着四、五艘拒绝停航的海船,穿过海港出口那段狭窄的水域,消失在黑漆漆的外洋。
“huir!no se atreven a llevar todos los barcos!” 夜幕下,有人忽然用西班牙语大叫,紧跟着,是葡萄牙语,日本语,荷兰语。(注2:意思是,快逃,他们不敢将所有船只击沉!谷歌胡乱翻译的,大伙凑合着看,别较真儿。)
先前被吓呆了的舶主们,立刻如噩梦初醒,再度命令水手扯起风帆,探下船桨,以更快速度向港外逃去,唯恐错过这一闪即逝的时机。
“huir!no se atreven a llevar todos los barcos!”
“彼らはすべての船を撃沈する勇気がない!”
“eles não ousam afundar todos os navios!”
……
更多南腔北调的叫喊声响起,码头上,更多得到提醒的舶主们,纷纷起锚扬帆。宁可赌自己不会成为被炮弹命中的那个倒霉蛋,也不愿意赌今晚获胜一方的人品。
“开炮,赶紧开炮。再击沉一艘到两艘,其他船只就会全部停下来!” 看着如萤火虫般冲向港湾出口的那一盏盏航灯,长崎港西炮台上,小西行长的心腹爱将木戸作右卫门,跳着脚大声催促。“今道君,快快下令开炮啊!不要犹豫了!如果你继续犹豫下去,明国奸细,肯定会与其他商船混在一起逃走!”
“开炮,今道君,宁可全部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 另外一位全身披挂着甲胄的岛津氏足轻大将汾阳光禹,也阴森森地催促。仿佛远处那一串串航灯下,漂浮的不是船只,而是一串串飞蛾。
早就装填完毕的炮手们,擎着粗大的佛香,齐齐回头。只待今道纯助一声令下,就展开齐射,将带头逃命的船只用炮弹砸成“蜡烛”。然而,大村喜前麾下的第一家老,长崎港的日常运营和掌控者今道纯助,却顶着满脸的冷汗,颤抖得如风中残荷。
长崎港口三座炮台,都是专门请了传教士帮忙设计,并且花费重金施工建造而成。三座炮台配合开火,甭说封住长崎港的出口,哪怕横扫大半个港湾都不在话下。但是,今夜港湾中成群结队向外闯的那些船只,却不是敌军或者海盗!
那成群结队的海船当中,真正对日本有敌意,或者说有可能破坏掉大明与日本和谈的,只有一到两艘。而如果更多的海船毁于炮击之下,大村纯忠和大村喜前父子俩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在一夜间付之东流!
已经主动改姓了小西的木戸作右卫门当然不会在乎,长崎港的商业信誉毁于一旦。小西氏统治下的界港,正愁无法对长崎取而代之。岛津义弘麾下的足轻大将汾阳光禹,更不会在乎失去了商业收入的长崎港,将来凭借什么生存?作为龙造寺家族的背后支持者,岛津氏早就将大村氏当成了眼中钉,全靠丰臣关白的严令,才没敢轻举妄动。如果大村氏的收入来源被毁,岛津氏的人只会抚掌相庆!(注3:木戸作右卫门,又名小西行重。)
“开炮,今道君,你不能再犹豫了!” 见今道纯助迟迟不肯下令,小西行长的心腹爱将木戸作右卫门,急得用力推他的肩膀。“如果明国奸细逃走,或者加藤清正的人,把大明不愿和谈的消息带给关白,大村长崎守和小西摄津守的所有努力,就会全都变成了白日做梦!长崎非但无法成为与大明贸易的第一商港,并且可能被关白勒令封闭,到那时,你就是大村家族的罪人!”
“开炮吧,今道君,别犹豫了!” 岛津氏的足轻大将汾阳光禹,也继续大声催促 ,“不过是几条西夷的货船而已。只要有钱可赚,商人们肯定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你尽管下令开炮,哪怕将港内船只打沉了一大半儿 ,只要长崎跟大明的海路重新开启,其他海商肯定还会蜂拥而至!”
“知道,在下知道!” 今道纯助被催得不胜其烦,抬手抹了两把冷汗,大声回应,“但是,在下需要等候大村长崎守的谕示,否则……”
猛然间,眼前灵光乍现,他的声音迅速提高,“或者,小西摄津守的谕示。否则,万一他们两位,还有其他安排,咱们这里抢先开火,反而坏了他们的大事!”
“没有,没有其他安排!” 小西行长的心腹爱将木戸作右卫门再度一蹦老高,急头白脸地大声保证,“小西摄津担心大村长崎守的安全,今晚亲自坐镇三山城,怎么可能及时给你谕示?!一旦那伙大明细作,或者港内加藤清正的人逃到外海,咱们肯定追他们不上!”
“谕示肯定来不及了!” 岛津氏的足轻大将汾阳光禹眉头紧皱,面沉似水,“小西摄津守今晚之所以叫我等来炮台给你帮忙,就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留下那些破坏议和者。如果你连这点决断都不敢做,今道君,在下真的怀疑有关你被大明细作收买的传言,是否为真?!”
“胡说!”今道纯助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手握刀柄,大声撇清,“汾阳君莫要听别人的污蔑,在下也是直到今晚,才得知那些细作的真实身份。在下与他们之间的交易,都记录在账本上,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在下,在下还命令过斋藤孝之去试探过他们,只是他们过于狡猾。不信,不信你可以当面去找斋藤孝之对质!”
一番解释 ,说得语无伦次,甚至直接颠倒黑白,把斋藤孝之背着自己,去搜大明海商的沙船,说成是奉自己的命令,去蓄意试探。若斋藤孝之过后得知,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将谎言戳破,令他颜面扫地,甚至失去家主大村喜前的信任。但是,今道纯助却顾不上考虑那么长远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摆脱跟那伙大明细作狼狈为奸的嫌疑!
否则,一旦汾阳光禹和木戸作右卫门两个,以此为借口,突然发难将他杀死。以家主大村喜前的实力,绝对不可能替他讨还血债。长崎港的东炮台控制权,也会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落入外人之手。
“在下当然不会相信外边的传言,但是,如果今道君继续拖延时间,给奸细创造逃走的机会。就别怪在下多疑了!” 有道是,贼咬一口入木三分。那汾阳光禹见今道纯助竟然被自己随口一句怀疑,弄得方寸大乱,立刻决定再接再厉。
“今道君,保证了和议顺利进行,小西摄津守,一定不会亏待长崎!更不会亏待你本人!!”被汾阳光禹挑拨得心烦意乱,木戸作右卫门手握刀柄,阴笑着补充,“若是你执意放细作离开,在下,恐怕就不得不承担起从五位兵卫佐的职责 !”
从五位兵卫佐,乃是他被日本朝廷授予的正式职位。虽然平素只是用来彰显身份,没有任何相应的实际权力,可此刻当着今道纯助的面儿提起,却压得后者踉跄而退。
作为一个弱小诸侯的家老,今道纯助的官方职位,只是从七位的少尉。跟对方差了整整两大级。如果木戸作右卫门坚持要他交出炮台的指挥权,至少从日本朝廷角度,名正言顺。虽然,虽然各方诸侯平素只奉关白的命令,事实上谁都没把朝廷当一回事儿!
就在炮台内剑拔弩张,即将发生一场火并之际,通往炮台的步道上,忽然传来了一串声嘶力竭的日语,“开炮,谁在上面,赶紧开炮。坚决不能放走一个大明细作。那人是大明 皇帝的心腹,放走了他,和谈肯定前功尽弃!”
“谁?” 今道纯助、汾阳光禹和木戸作右卫门,齐齐扭头,恰看到大明礼部郎中顾诚那扭曲的面孔。
“开炮,今道家老 ,马上开炮,不能放走一个。” 仿佛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般,大明礼部郎中顾诚急日本人所急,想日本人所想。“今晚所有损失,大明过后替你承担! 绝对不会亏欠长崎一文一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