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光暗(中)
一直到掌灯时分,大明皇帝朱翊钧心中仍旧余怒翻滚。
太监、宫女们全都噤若寒蝉,谁都不敢靠得他太近,以免遭受池鱼之殃。作为被波及到的间接当事人,王皇后、郑贵妃和王恭妃,也为了避免给外边落下“干政”的口实,不敢过来对他表示任何安慰。至于另外两个当事人,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兄弟,更是被各自的娘亲严令在房间温书,不得再跑出来给他们的父皇“添乱”。
整个后宫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可越是这样,朱翊钧越觉得愤懑。他是皇帝,理应出口成宪,凭什么被一群清流“欺负”得落荒而逃?他的后宫,本应和谐友善,凭什么被外人搅得暗流汹涌?他的儿子们,本应兄友弟恭,凭什么如此小小的年纪,就被外人怂恿着手足相残?
“陛下,该用晚膳了。” 秉笔太监孙暹带着几名小太监,抬着食盒缓缓入内,用非常忐忑的声音奉劝。
“朕不吃,朕今晚没胃口!” 朱翊钧迅速将头转向孙暹,横眉冷对,仿佛后者也是清流中的一员,“给朕把这些东西端出去!你这蠢材,谁叫你去管御膳房的闲事?!你知道不知道,秉笔太监究竟该干什么?”
“陛下息怒!” 孙暹既然敢主动凑过来承受他的余怒,自然是提前做足了准备。不慌不忙跪在地上,笑着回应,“老奴并未多管闲事,老奴是刚刚从锦衣卫都督府那边得了一件有关东征军的喜讯,特地回来向陛下汇报。老奴是在路上恰巧碰到了御膳房的人,所以才与他们走在了一起!”
“喜讯?” 朱翊钧的注意力,瞬间全都被东征军三个字吸引了过去,将后面几句明显的瞎话,一概忽略。
“喜讯!” 孙暹重重点头,“倭将立花统虎纠集起万余大小倭贼,前来试探东征军虚实。选锋营、锐士两营奉李提督之命于南河口列阵迎敌。我军在倭贼半渡之时,发炮轰塌河上浮桥,然后趁机发起进攻,斩首五百七十级,缴获战马一百三十匹,倭刀一千四百二十余口,长矛盾牌无算。倭贼落水而死者,估计在四千以上!”
他说话时嗓门儿洪亮,脊背挺直,脸上容光焕发,仿佛自己曾经亲临战场,与倭寇奋力搏杀过一般。万历皇帝朱翊钧见了,情绪立刻也受到感染。站起身,用力挥拳,“轰得好,轰得好。朕就知道,碧蹄馆之役绝非一场败仗!这回,看看朝堂上,谁还有脸再继续涨倭寇的威风!”
明军去年之所以能够挥师入朝,与他这个做皇帝的极力坚持密不可分。而清流那边,从最初就持反对态度。前一阵子,外界忽然谣传说明军在碧蹄馆吃了一场大败仗,李如松谎报军情,将惨败说成了大胜,非但让清流气焰高涨,也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威望严重受损。而如今,倭寇的试探被东征军迎头打回,正说明李如松没有撒谎。那些拿谣言做文章的家伙,才是别有居心。
“这里是锦衣卫送回了的密报,正式战报,宋经略那边估计还要再过上三五天,才能送到北京。” 孙暹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份被体温捂软了的桑皮纸密信。“皇上身系天下万民,千万要保重龙体。有谁敢故意惹您生气,您让老奴打烂他的屁股就是,没必要被他们气得吃不下饭!”
“吃,朕这就吃!” 万历皇帝朱翊钧劈手抢过密报,一边快速浏览,一边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朕的确没必要跟那沽名卖直之辈生气。哎呀,不好,朕上当了!朕今天早朝,本来是要催促户部和兵部,联手给东征军运粮。狗贼卢春,该死 !”
身为张居正手把手教出来的唯一弟子,他虽然丝毫不念师恩,政治头脑却是一等一。心头怒火稍稍消散之后,立刻明白,卢春等清流今天逼迫自己早立储君的行为,有可能只是个障眼法,真实目的,却是拒绝及时为东征军提供粮草!
得不到足够的军粮补给,李如松就无法组织起新一轮进攻,大明东征军的脚步,就会止于汉江之北。如此,倭寇就有了充足时间巩固防线,先前被自己和次辅赵志皋联手强压下去的“议和”之论,就会死灰复燃。当初那几个因为坚持放弃朝鲜而落了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们 ,就会“东山再起”。
至于先前清流们所声称的,停止东征,是为了给大明节省国力的说法,万历皇帝朱翊钧是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自打他坐上皇位之日起,连续二十几年,早就将那些所谓“清流”给看了个透!那些人以往的行为,没有一次真正是为国而谋。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一派的主张能否“大获全胜”。他们争的只是自己一派的领军人物,能否大权在握。至于大明对于藩属诸国的责任,大明历代皇帝的脸面,大明百姓的生死荣辱,他们根本不在乎!
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上了卢春等人的当,一阵邪火顿时又涌上了万历皇帝朱翊钧的顶门。“那六十庭杖打完了么?谁监的刑?内阁和吏部那边,过后又决定如何处置卢春?!”
“启禀皇上,六十庭杖结结实实打完了。是,是老奴亲自跑去监的刑。老奴不愿让皇上担上“严苛”的污名,所以自作主张没有打断他的骨头。至于内阁和吏部那边,按照惯例,在卢春挨完了庭杖之后,不会立刻对他做出其他处罚。”
“哼!” 朱翊钧狠狠地瞪了孙暹一眼,失望瞬间写了满脸。
如果换做张诚或者张鲸,今天这顿打,吏部主祭卢春即便不死,也得落下终身残疾。而孙暹跑去监刑,居然没有暗示行刑者暗中给卢春“加料”?还声称是为了顾全皇帝的名声?自己的名声,用得着他一个太监来顾全?自己以前很少动用庭杖来解决问题,在某些大臣的嘴巴里,也没落下过一个“好”字。自己身为大明皇帝……
“陛下,刚才老奴在南衙,还找到了其他一些东西!” 知道自己对卢春的心慈手软,已经引发了朱翊钧的不满,孙暹赶紧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一份密报,“原广西按察使卢仲,家居俭约,终身不畜姬妾。万历元年去世之时,家中只有水田三百亩,水牛十五头。而今东阳卢氏,却有上等良田四万余亩,童仆过千,耕牛亦以千计。其家所在的东阳,百姓皆称卢氏为卢半城!”(注1:南衙,即锦衣卫南镇抚司。)
“该死!” 万历皇帝朱翊钧劈手抢过密报,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一片苍白。
从万历元年到万历二十一年,短短二十年间,家产增加一百倍。这需要何等的敛财手段,才能达到?而那卢春,作为卢仲的儿子,既没经过商,又没开过矿,只凭着做了两任知县和一任知府,居然就成了卢半城?其所历任之地,究竟会被搜刮得怎样民不聊生,才能满足其个人的贪婪?
“老奴不敢擅自做主,找到这些密报之后,立刻派遣缇骑赶赴东阳,就近监视卢家一举一动,以免其散掉家财,毁灭罪证。” 唯恐万历皇帝朱翊钧情急之下,又动用私刑来解决问题。秉笔太监孙暹抬起头,快速补充,“这些密报,老奴也派人另行誊抄,只要陛下准许,就即刻转交吏部和督查院!”
“不用监视,直接派人去,抄了卢家!” 朱翊钧立刻从孙暹的话语中得到提醒,点 了点头,大声吩咐,“账本,地契,以及投效者的名单,全都必须给朕掌握清楚。这份密报,直接送给首辅王锡爵,还有,还有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让他们看完之后入宫见朕。朕要问一问,卢春这厮,去年是凭借什么获得考评优等,并调入礼部担任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