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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风雨 (下)
  才逃出不到十步,额头上突然感觉一软,紧跟着,就被一只素手推了个四脚朝天。
  楼梯口,刚刚像只狐狸般悄然潜上来的潘姨,被张宝撞得鼻血长流,却不敢大声呼痛,瞪圆了眼睛对后者怒目而视。跟在潘姨身边的二掌柜刘婉婷则蹲下身去,用手捂着张宝的嘴巴低声呵斥,“小王八蛋,你是被蝎子蛰了?还是被疯狗咬了?路都不堪瞎跑什么?”
  “没,没……” 张宝自知闯了祸,不敢挣扎,惨白着脸儿小声辩解,“没蛰也没咬,但是比这些都要命。二姐松手,我不是故意要撞干娘。甲字号,甲字号那边,有人要谋反!”
  “谋反?!你可听清楚了?这可是诛杀九族的罪名?!” 潘姨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再对张宝发火,用手捂着自己正在滴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追问。
  “妈妈别听这小王八蛋瞎说,那姓严的可是正牌儿御史!其余几位客人看模样也全都是文官!”还没等张宝回应,二掌柜刘婉婷已经低声否定,“一个个连刀子都拿不起来,怎么可能造反?况且从古到今,什么时候文官造过皇上的反?!”
  “这……” 老鸨子潘姨茅塞顿开,举起另外一只手,朝着张宝身上乱掐,“你个小王八蛋,竟敢欺骗老娘?翅膀硬了是吧?老娘今天就给你松松筋骨!”
  “干娘,别掐,别掐!” 小龟公张宝疼得满地乱滚,却依旧不敢放高声,哑着嗓子不停地辩解,“我真的没撒谎,真的没撒谎,从小到大,我几时敢撒谎骗过您?刚才,刚才甲字房里头,那些人又数落皇上的不是,又扬言要联手赶走首辅,不是准备造反,又是想要做什么?”
  “数落皇上的不是,还要赶走首辅?” 老鸨子潘姨的手,停在了张宝的腰间,眼神开始漂移不定。
  “妈妈,一群老色狼喝多了吹牛皮而已,怎么可能当真?!” 二掌柜刘婉婷不再怀疑张宝瞎编故事,却拒绝相信几个失了势的文官,能搅起如此大的风浪。
  “也未必全是吹牛!” 潘姨掏出手绢堵住滴血的鼻孔,缓缓摇头。
  龟公张宝和二掌柜刘婉婷见识少,也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而她年青的时候,可是秦淮河上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当红的那十多年里,“阅”过的大小官员无数。深知这些人的胆子和对朝堂的影响力。特别是张居正死后,因为朝堂上六品以上官员七成都出身于科举,而科举考试,江南才子每届都能碾压全国。留都南京的文官们凭着盘根错节的“师生之谊”,说出来的话,分量更是与日俱增。
  “干娘,我刚才不是故意撞您,我是怕,怕他们杀人灭口!” 见潘姨好似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解释,小龟公张宝赶紧又快速补充,“您老最好也不要过去,那帮老乌龟未必造得成皇上的反,可收拾起咱们来,却是动动嘴巴的事情!”
  “呸!老娘若是那么容易被那帮人给害了,就不开这座媚楼了!” 正处于发呆状态的潘姨迅速回过神,朝着地上不屑地狠啐,“你滚下去,让厨房再弄几个拿手菜,准备喂给这群老色狼。婉婷,你去拿几份时鲜瓜果,一会儿咱们打着送瓜果的名义,去听听他们到底在出什么幺蛾子!”
  “干娘您不要命了?” 龟公张宝又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去拉潘姨的裙角。
  “妈妈,他们编排皇上也好,谋划坑害宰相也罢,关咱们啥事儿?咱们何必趟这种浑水?!” 二掌柜刘婉婷也不希望潘姨去冒险,伸手拉住了此人的胳膊。
  “你们俩懂个屁!” 老鸨子潘姨白了二人一眼,轻轻挣脱,“他们躲在媚楼里密谋,咱们一句不知道,就能摘干净?!这种时候,咱们啥都不知道,才是真的危险。如果一会儿侥幸能听见三言两语,好歹也是个抓在手里的把柄。关键时候,无论卖给他们的对头,还是用来自保,好歹都是一份依仗!”
  “可,可他们是官儿啊?!” 二掌柜刘婉婷欲哭无泪,惨白着脸低声提醒。
  “官儿又怎么样?见了好看的女人,还不是像公狗般往上扑?!” 老鸨子潘姨抬手抹了一把嘴唇上的血迹,咬着牙奚落。
  张宝和刘婉婷二人无奈,只好依照吩咐去准备。老鸨子潘姨则趁着二人去拿菜肴了水果的功夫,也悄悄下了楼,找了个房间整理妆容。
  虽然依旧是半老徐娘,但是她年青时的底子还在,化妆的功夫也没落下。用了心思收拾一番,不多时,就重新变得艳光四射。对着青铜镜子撇了下嘴,她起身出门,先从满脸忐忑的二掌柜手中接了果盘儿,然后再度迈步走上了楼梯。
  因为今晚天气实在太糟糕,整个三楼,只剩下甲字房内有客人留恋未去。所以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去掩饰形迹,她就轻松地来到了甲字房对着长廊的窗口。先隔着窗纱向里边偷扫了两眼,然后屏住呼吸,将耳朵缓缓贴了上去。
  只听见屋内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想要将王锡爵赶出朝堂,恐怕孝道有亏和尸位素餐这两个罪名,远远不够。皇上对他一直宠信有加,礼部、工部和吏部,也有不少人对其极为推崇!”
  “张鼎思,这老王八蛋居然还活着?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凭着天生的好记性,潘姨立刻听出了说话者的身份,皱着眉头在肚子里大骂。
  “那就再加一个勾结倭寇好了。毕竟去年宝大祥的事情,不能说与王家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佥都御史严锋的声音,很快就在屋子内传了出来,给人的感觉,比外边的霰雪还要冰冷。
  “人渣,王八蛋,比道上的流氓混混都不如!即便是流氓混混,好歹做事也有个底限!” 潘姨撇着嘴,继续在肚子里大骂。
  她之所以瞧不起严锋,到不是因为此人睡了楼里的姑娘却总是不肯痛快给钱。事实上,作为有资格参与南直隶科举出题和阅卷的“前辈”,严锋每次欠了花账,很快就有人心甘情愿地替他付清。而媚楼能做成天下第一花楼,也不在乎严锋这种“大贤”欠账。她看不起严锋的更主要原因是,此人满嘴仁义道德,却憋了一肚子坏水,并且行事毫无底限可言。这种人,在她看来,合伙做生意肯定坑害同伴。一起做事肯定要拖后腿,作为朋友,则别人始终都得在后背的衣服里垫上一块铁板。
  正当她在肚子里头骂得起劲之时,屋子里,又传出了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宝大祥这事儿,虽然能与王锡爵沾上边儿。可朝堂里的几个阁老,谁家暗地里,没有插手一些生意?以在下之见,用宝大祥这事儿来弹劾王锡爵,非但搬不动他,反倒容易让其他几个阁老忌惮。所以,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妙!”
  “这是一个新来的,以前好像没听过!” 潘姨迅速扭头,隔着窗纱再度向内偷偷观望。只见一个黑胡子年青官员,正在缓缓落座。
  “小范,小范这话说得有道理!” 张鼎思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嘶哑低沉,仿佛随时可能会断气一般,“况且这个罪名,去年已经用过一次,根本没能阻止他被夺情起复!” (注1:夺情起复,古代父母生病,官员要辞官照顾,否则会被攻击为不孝。而朝廷不准许其辞职,称为夺情。)
  “那就弹劾他违反祖宗制度,准许西夷登岸,传播邪教,乱我大明江山。” 有个明显的太监嗓,低声给众人出谋划策。
  “善,善,大善!他准许西洋人登岸,虽然可以说是为了让有司编写西洋书籍,却着实有乱我华夏文教之嫌。” 严锋立刻接过话头,大声补充,“用这个罪名,肯定能让天下士子群起响应。不过,这个罪名,不能出自南京督查院。否则,去年刚刚弹劾失败,今年又在南京发起,容易被认为是蓄意罗织!”
  “你还知道什么叫罗织?” 老鸨子潘姨低头啐了一口,脸上表情更加鄙夷
  “这个,就得请季时出手了。只要季时能说动令兄帮忙,北京督察院那边,必然能掀起一场风暴!” 更让她鄙夷的太监声音,迅速从屋子内传了出来,宛若毒蛇吐信。
  “对,事成之后,刚好能推令兄入阁!” 唯恐被唤做季时的官员不肯答应,有人果断开出了出手的价格。
  “周老前辈言重了,为国除奸,乃分内之事,家兄绝不敢以此谋取私人前途!” 被唤做季时的官员,反驳得那叫一个义正辞严。
  “何谓谋取私人前途,令兄乃天下奇才,负盛名多年。早就该入阁辅政,眼下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然也,然也 ,令兄才能是那王锡爵的十倍。理应早日入阁,辅佐皇上治理天下!”
  ……
  其余众人纷纷开口,仿佛某个人是谢东山重生,诸葛孔明转世一般。
  被唤做季时的年青官员推脱不过,只好非常勉强地站起身,朝四下拱手,“既然诸君如此推崇家兄,我这个做二弟的,只好勉为其难再去北京走一遭就是。不过……”
  故意顿了顿,他又快速跟众人讨价还价,“此时大明官兵与倭寇激战正酣,重开对倭海贸之事,绝对急不得。至少,得等王锡爵复起无望,而朝鲜那边也打出个结果来,才好从容布置!”
  “理应如此,许国,王家屏都没做成的事情,怎敢强迫令兄一入阁就改弦易辙?!”
  “不急,不急,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等上一两年!”
  “的确,反正即便朝廷不开对倭海禁,也可以通过朝鲜转口。只是耗费会大一些而已!”
  ……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答应,仿佛唯恐被唤做季时的官员反悔一般。
  “说来说去,原来都是生意!” 窗外偷听的老鸨子潘姨终于恍然大悟,撇着嘴偷偷奚落,“何必打着为苍生万民的借口?!真是既做了婊子,又舍不得牌坊!”
  “眼下还有一个麻烦,王锡爵刚刚起复,朝鲜那边就捷报频传。而皇上又是个好大喜功的,哪怕坐实了王锡爵祸乱文教的罪名,也不会舍得轻易赶他走!” 正鄙夷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了一个老熟人的声音,让她的心脏瞬间抽紧。
  说话的人她认识,是漕运总督李三才。在江南各地清廉之名广传,谁料想,居然也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
  “李总督多虑了!”没等老鸨子潘姨来得及失望,南京督查院右佥都御史严锋已经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狂笑着说道,“天下哪里有百战百胜之师!只要李如松那边吃上一场败仗,哪怕是只是一场小挫,严某就有可以发动同僚,再弹劾那王锡爵一个好大喜功,弄权误国。更何况,今年夏粮肯定歉收,没有足够粮草,纵使李如松再骁勇,也不可带着一群饿着肚子的兵卒去打胜仗!”
  “这么说,开春以来这几场大雪,还真的下对了?!” 李三才楞了楞,本能地顺口感慨!
  “然,天助我也!” 其余众人兴奋地拍案,一个个,为大明将士军粮可能接济不上,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