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雄风 (下)
“这……” 刹那间,袁黄脸色惨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倒竖而起。
他功名心重不假,却没重到连性命都不想要的地步。拿着三份大明将士的告捷文书的誊抄本前往加藤清正的老窝要求后者主动退兵,那是何等的冒险?万一后者恼羞成怒,甭说直带了二十个侍卫,就是带上二百个侍卫,也不够加藤老贼麾下的上万倭寇一人一刀!
“仪甫!” 见袁黄居然被吓得冷汗直冒,宋应昌的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叫了一声对方的表字,沉声提醒,“想当初李子丹和张守义率部渡江,麾下真正能战者也不过是五六百人。而那时,倭寇刚刚击败祖承训,气焰滔天。即便如此,他们二人还有胆子一路南进,先救下了祖承训,又将我大明太祖赐给朝鲜李氏初代国王的金印给夺了回来。如今倭寇被李提督杀得魂飞胆丧,加藤清正所部又不过是一支孤军,你替老夫去做一次使者,有何惧哉?”
‘我最近好像没得罪过你啊?何必对我死下此死手?’ 赞画袁黄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幅大义凛然模样,“既然经略如此信任,在下就替经略走一趟便是!即便被那加藤老贼给杀了,也算为我大明壮烈捐躯!”
“老贼不会害你!” 宋应昌脸上顿时又出现了笑容,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安慰,“加藤清正老贼原本就想逃了,否则,李提督在未对平壤发起攻击之前,整个咸镜道的倭寇,就不会按兵不动。”
“经略是说,经略是说,加藤老贼需要找个借口逃走,而在下正好送货上门?” 袁黄的眼神瞬间一亮,紧跟着,惊喜就涌了满脸。
宋应昌笑了笑,仿佛心中早就提前做好了谋划般,缓缓补充,“老夫最近虽然没有插手军务,但是也没闲着。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等贼素来不睦,每每在其摄政丰臣秀吉面前互相攻讦。所以先前小西行长将人马收缩于平壤之时,加藤清正未派无一兵一卒响应。而平壤一失,明眼人都知道,继续困守咸镜道,倭寇第二番队肯定全军覆没。加藤清正却没有立刻退走,很显然,是担心不战而退,会令小西行长等人群起而攻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袁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推辞,索性把心一横,红着脸询问宋应昌准备给加藤清正的出价,“经略此言,拨云见日。不知道除了宣读告捷文书之外,袁某还要作些什么?经略是否准备承诺,如果老贼主动退兵,我军就不会趁机追杀?!”
“眼下,老夫手中哪有兵马追杀他? ” 宋应昌双手各自拎着一本捷报,笑着挥动胳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如果能逼得他主动撤走,非但可光复数座城池,我大明也可以少牺牲许多将士。”
“当然其他人都不用牺牲,除了袁某!” 袁黄肚子里继续偷偷嘀咕,脸上的颜色,却好看了许多。。
知道他心中还存有疑虑,宋应昌笑了笑,继续低声给他鼓劲儿,“老夫也不光是珍惜将士们的性命。仪甫,你此行胜算极大,若成,从此天下读书人提起老夫与你,谁敢不轻挑大拇指?而你我两个致仕之后,晚辈面前,也能平添一份谈资!”
袁黄闻听,眼神又是一亮,红着脸后退半步,郑重向宋应昌行礼,“多谢经略成全,让袁某在暮年之际,还能有机会扬名异域!”
宋应昌非常坦然受了他一礼,然后笑着摇头,“都说读书人寸舌能挡十万兵,自古以来,却还没一个读书人做得到。仪甫,今日当以你为始!”
“多谢经略,在下马上就去誊抄!” 袁黄心中的恐惧完全被扬名立万的热忱驱散,从宋应昌手里抢过报捷文书,又快步走到帅案前抄起最早的那一份,一并捧在怀里,大步而去。
“了凡,日后你就会明白,老夫对你用心良苦!” 目送他的背影走出门外,宋应昌笑了笑,俯身捡起宝剑,继续在帅帐中缓缓舞动。
他今年五十有六。表现看上去,这辈子算是仕途得意,风光无限。内心深处,却早就知道,自己没指望成为阁臣,以右都御史身份经略朝鲜,便是人生巅峰。
人生到达巅峰之时,就该想着功成身退了。特别是在大军平定朝鲜之后,带着皇帝陛下的赞赏和天下读书人的崇拜急流勇退,声望就会永远保持下去,甚至能庇护子孙数代。
而宋应昌更清楚,如果自己致仕之后,袁黄依旧心怀不甘,终日行走于达官显贵之间,以此人的狂妄性格,早晚会落下一场牢狱之灾。所以,他干脆借着此番平壤大胜之机,送一场大名声、大富贵给袁黄,只要袁黄有胆子接住,就会赚得盆满钵圆。今后哪怕不去给别人做谋士,凭借舌退群倭的功绩,也足够风光到老!
又过了两日,咸镜道倭寇第二番队帅帐,刚刚接受了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倭寇的“夹道欢迎”,两腿还再不受控制地打哆嗦的袁黄,努力挺直腰杆,高声宣读:“……是夜,有倭寇三千余,袭我营寨。副总兵杨元,李如柏,都指挥使张世爵联袂击之,斩杀逾千。初八日,提督挥师攻城,吴惟忠以三千浙勇,克牡丹峰,阵斩倭将久野重胜……”
“住口!” 锅岛直茂怒发冲冠,提着倭刀冲上前,直接用刀刃顶住了袁黄的胸口,“不准再念了,久野重胜乃百战之将,肯定又是被你们这些狡猾的明人欺骗,才,才战死沙场!你们这些……”
“通常我军战报,只会写出谁胜谁负,哪些将领被杀。至于过程,并不会写得太仔细。” 袁黄心脏砰砰乱跳,却不肯再一群蛮夷面前丢了大明读书人的脸面,故意装出云淡风轻模样,笑着解释。
“你,你……” 锅岛直茂被气得眼前眼前阵阵发黑,双手握着刀柄,做出一幅随时准备前捅的姿态,胳膊却迟迟无法发力。
杀掉袁黄很简单,轻轻将刀尖往前送出半尺即可做到。但是,万一经略宋应昌被气得发了疯,勒令明军放弃对小西行长等人的追杀,掉过头来进攻第二番队。从加藤清正往下,所有第二番队的武士、足轻和徒步者,全都在劫难逃!
正尴尬间,却听见加藤清正的声音,在帅案后轻轻响起,“锅岛加贺守,既然平壤已经丢了,你吓死他,也改变不了我军被动的结局。”
紧跟着,又是一句颇为标准的大明官话,“尊使不要见怪,他是个武夫,听到袍泽战没,难免心中悲愤。请继续,在下只知道第一番队在平壤兵败,却始终得不到详情。尊使肯以捷报相示,在下不胜感激!”
“不止第一番队,第三番队和第四番队,当时也在平壤!” 袁黄明明汗透重衫,却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姿态,毫不客气地反驳,“久野重胜,乃是黑田二十四将之一,袁某对此早有耳闻。”
“的确,他是黑田长政麾下爱将。” 不愧是丰臣秀吉麾下第一将,加藤清正被人当面反驳,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化,只管心平气和地点头。
受到他的感染,锅岛直茂气哼哼地收起刀,退开数步,抱着刀身对袁黄怒目而视。
袁黄笑着冲着他点点头,然后继续大声宣读:“我军乘胜强攻平壤,副总兵骆尚志自含秋门持大戟而上,贼以雷石击中其腹,骆总兵吐血赢升,死战不退。李如柏舍命相救,杀散群倭。众将见状,人人奋勇,无不以一当百……”
“吹牛!” 锅岛直茂非常恼怒,用汉语大声打断。
“此战我军只出动了一万六千人,后面跟着的朝鲜兵马虽然多,具体能不能帮得上忙,诸位想必心里清楚!” 袁黄轻蔑地看了此人一眼,直接报出明军参战人数。
“哼!” 锅岛直茂被噎得说不出话,抱着倭刀直翻白眼儿。
周围的大部分倭寇都听不懂汉语,但是从通译的小声转述中,却知道了二人在争论什么。一个个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全都面红耳赤。
袁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了倭国武士们的反应,顿时觉得自己今天即便被加藤清正给杀了,也不虚此生。笑了笑,故意读得更加洪亮,“寇不能挡,狼奔豕突。我军追入内城,斩杀无算。下午未时,小西行长遁走,其余诸贼争相逃命。我军尾随追出三十里,奏凯而返!提督乃命朝鲜兵马打扫战场,收葬倭尸。共敛得倭国兵将尸体一万两千余具,齐葬于城南荒山……”
“多谢提督仁义,令我国将士死后能魂归故乡!” 这次,是加藤清正自己打断的。只见此人站起身,先恭恭敬敬向袁黄行了个礼,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喃喃祷告。
噪噪切切的诵经声,立刻响满了中军。在场所有倭国武士,都兔死狐悲,含着泪替那些被明军消灭的同伙祈祷。
作为读书人,袁黄不好表现得太过于嗜杀。但是,看到众倭寇如丧考妣模样,心中却觉得如饮琼浆。故意装作满脸同情地模样等了一会儿,待加藤清正念完了经后,非常体贴地提议,“还有两份战报,是我军提前布置,在凤山和谷山两地,截杀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等人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本使者就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读了。加藤将军如果想要了解贵国又战死了多少将士,过后自己翻看就是。”
“多谢贵使!” 如果杀人不会带来风险,加藤清正恨不得亲手将袁黄剁成肉泥。然而,他再三考虑过后,他却郑重向袁黄行礼,“久闻宋经略,乃是饱学的鸿儒,想必派贵使来,并非只是为了看加藤清如何为同族之死而痛心疾首。如果宋经略还有什么指教,还请贵使及早示下!”
“也算不得什么指教!” 袁黄接连在刀尖上打滚儿,越滚越胆大。把心一横,朗声补充,“我家经略说,平壤、开城都被我军拿下,通川、凤山和谷山三地,眼下也俱在我军掌握。咸境道无论有多少城池,加藤将军肯定都守不住。还不如趁早退走,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只要我军将南下的道路彻底封死,贵部就不用走了,直接被押着去北京城向大明皇帝请罪就好!”
“ 八嘎!” 凡是能听懂这句话的日本将领,全都怒火万丈,冲出刀来,冲着袁黄比比划划。
袁黄说得兴起,竟忘记了害怕。主动迎着倭刀走了几步,笑呵呵地补充,“尔等若是不服,尽管向袁某举刀。切记将袁某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也好看着尔等将来如何被我大明天兵碾成肉泥!”
“八嘎——”几名倭寇头目忍无可忍,举着刀就想将袁黄大卸八块。加藤清正却抢先一步,护住了袁黄,冲着麾下倭寇怒目而视,“住手,你等就这么急着葬送所有人么 ?宋经略乃是大明朝的高官,说出来的话,驷马,多少马都追不回。他能主动放一条生路给咱们,咱们应该感激不尽才是,怎么能不知道好歹,杀害他的信使?!”
说罢,又用大明官话高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才转过身,郑重向袁黄赔礼道歉:“在下驾驭属下不严,让贵使受惊了。请回去转告宋经略,放生之德,加藤清正永生难忘。薄礼和回书,稍后请贵使一起带给宋经略。明日一早,我军就会拔营南下。日后两国如能罢兵,加藤清正定然再派遣子侄,登门相谢!”
随即,又是一躬身,久久不起。
注:这段非杜撰,平壤被明军攻下后,加藤正清的确是被袁黄所劝退。而袁黄正是受了宋应昌的派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