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平壤 (中)
一枚黑子迅速下落,执白子的李如梓笑了笑,快速做出应对,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
“啪!” 又一枚黑子落在了先前那枚的附近,与临近的一块黑棋遥相呼应。
“嗯?” 李如梓楞了楞,眉头瞬间骤了个紧紧。沉思许久,才在黑子旁边应了一手,呼吸声沉重得也宛若风箱。
对面的李如松笑了笑,在先前那枚黑子旁边,又落了第三枚。然后笑呵呵地等着自家弟弟接招。待李如梓终于做出反应之后,又飞快的落下了第四枚。
李如梓的额头越皱越紧,每一次应对,都需要思考很长时间。然而,却越战,越是被动。勉强招架了十几手之后,身体猛地向后一跌,靠着椅子背捶胸顿足。
棋盘上,原本难解难分的局势,已经云开月明。黑方从多个方向攻城略地,而白方的,却因为先前那一子之差,处处被动,彻底无力回天。
“你太执着于眼前了!” 李如松笑着端起茶杯,低声点评。“下了这么多年棋,我怎么可能胡乱落子?!”
“你赢了,当然随你说!” 李如梓翻了翻眼皮,悻然回应。随即,伸出手,迅速在棋盘上抹动,将黑子和白子尽数搅做了一团,“不下了,每次都是你赢,真没意思。”
“赢家才有资格说话,输了的理由再多,也没人听!” 李如松摇了摇头,说出的话语里隐有所指。
作为辽东李氏的新一代顶梁柱,他必须像父亲当年培养自己一样,把握住任何可行的机会,对几个弟弟言传身教。如此,李家才会多几分依仗,富贵荣华连绵不绝。否则,万一自己哪天醉卧沙场,家族的大厦就会瞬间而崩,想要再度崛起,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只是这个话题,在连番大胜之际说起来,未免有些煞风景。李如梓听了,脸色迅速变得凝重,“大哥,莫非那姓宋的又在捣鬼?该死,这读书读黑了心的酸丁,没本事对付外敌,坑害起自己人来却一个赛过一个阴险。”
“不要这么说宋经略,他这个人,其实称得上是个正人君子。最近所做所为,没有一件是在拖大军的后腿!” 李如松瞪了自家二弟一眼,大声警告。
“明明不通军务 却恨不得事事都插上一脚,如此君子,真是罕见。” 不明白自家兄长明明跟宋应昌斗得昏天黑地,却为何忽然说起了此人的好话,李如梓悻然撇嘴。
“他是文官啊!”李如松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意料当中,“本朝自英宗之后,文官来战场上,不就是专门为了挑武将刺的么?他要是不跟我争,非但不容于同僚,北京城内,得多少人会被吓得睡不着觉?”
“你是说,你是说皇上……” 李如梓终于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悚然而惊。
“圣上乃是一代明君!” 李如松下意识地朝西方拱了拱手,正色强调,“但圣上身边小人甚多,我们李家又镇守辽东太久。”
“还不是其它将帅太无能?!” 李如梓顿觉不公,挥舞着拳头高声说道,“否则,大老远的谁愿意去宁夏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朝廷不会这么想,只会觉得咱们李家尾大不掉。” 李如松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好生无奈,“最近已经有人将父亲和我,比作当年的安禄山!”
“谁这么缺德,我去宰了他!” 李如梓大怒,“腾”地一下跳起来,拔腿就要往外走。
“回来,不要胡闹!” 李如松双眉倒竖,厉声呵斥,“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如此莽撞?!你去杀谁?你又能杀得了谁?你杀得了一个,还能杀得尽天下信口雌黄之徒?!”
“那,那也不能让他们平白往父亲和你头上泼脏水?!” 李如梓两眼发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连大明太祖皇帝,都被他们泼了一盆又一盆脏水,更何况咱们李家!” 李如松又叹了口气,继续摇头。(注1:大明中晚期,文人根据道听途说的故事,写了很多朱元璋的负面文章,其中大多数都经不起推敲。但朝廷基本对此不闻不问。)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别人都将你比作安禄山了。如果咱们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下一步,他们就得给咱们来个莫须有!” 李如梓连连跺脚,恨不得立刻带兵冲进北京城去,将那些背后污蔑李家的人揪出来,个个大卸八块!
也不怪他如此气急败坏,想当年,安禄山乃是大唐玄宗时代最受信任的武将,受封三镇节度使,掌管了大唐近四成边军。而现在,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两个连续坐镇辽东,手中掌控的兵马,也同样是大明朝精锐中的精锐。
想当年,安禄山趁着大唐朝廷没有任何准备,忽然造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兵临长安城下,逼得玄宗皇帝仓皇西逃,大唐就此由盛转衰。而现在,辽东李家如果造反,恐怕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杀到北京城门口儿!
想当年,有人劝玄宗皇帝及早剪除安禄山,玄宗皇帝犹豫不决,导致大唐遭受灭顶之灾。而现在,有人将辽东李氏比作安禄山第二,大明万历皇帝可是连授业恩师都果断清算到底的主儿,万一他听信谣言对李家下手,等待着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梓兄弟们,恐怕就是风波亭上几道白绫!(注2:风波亭,宋真宗害死岳飞父子之处)
“你先不要这么急, 办法,我一直在想!” 作为比对方大了将近三十岁的长兄,李如松远比自家弟弟李如梓冷静。追上去轻轻拉住对方的胳膊,将其再度拉回棋盘之前,“但杀人肯定不包括在内,否则,岂不就成了心中有鬼,所以才抢着去灭口?!”
“那你倒是快点儿啊?!”李如梓却没自家哥哥力气大,挣脱不得,只能跺着脚催促。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么, 不要太执着于眼前了!” 李如松强行将弟弟按在座位上,然后走到另外一侧,示意对方重新开局,“下棋也好,做事也罢,过于执着于眼前,反倒容易落一个欲速而不达。如果在别人注意之时,摆下几颗闲子,说不定哪天就能收获意外之喜。”
“嗯,也对!” 李如梓这次没有急着反驳哥哥所说的“大道理”,一边快速落子,一边心不在焉的点头。
“石星和宋应昌两个,派沈惟敬做大明使节,就是一步闲棋。只是沈惟敬本事不济,且私心太重。” 李如松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一边继续落子,一边笑着补充,“而你的那几个朋友,则是另外一步闲棋。当初派他们渡河之时,谁都没把他们当回事儿。如今,他们这颗闲子若是用好了,则足以让平壤以北的所有倭寇,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是说子丹和守义他们?” 李如梓的眼睛瞬间开始发亮,哑着嗓子向自家兄长确认。
“对,就是他们” 李如松又快速落下一粒黑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补充,“当初你就不该急着回来报信,沈惟敬只是一介商贩而已,翻不了什么大浪。”
“我不是关心则乱么?” 李如梓红着脸,喃喃自辩。
“你已经关心过了,该赶过去跟他们汇合了。” 黑子继续落在棋盘上,流畅得宛若行云流水,“他们那边兵马太少,需要当心几支倭寇狗急跳墙。你再带一个营弟兄过去,先帮他们将通川城守稳了,然后跟他们一起安安心心地做闲棋。平壤这边的战事,不需要你管。我跟宋经略之间的争斗,你也不用胡乱掺和。平壤城内才区区数万倭寇,肯定当不住大明东征兵马倾力一击。纵使最初凭借高墙能占一些便宜,早晚也是个仓皇出逃的结果。而那时候,你们这处闲棋,就有机会大展神威!”
“可,可那还是没解决谣言的麻烦,你当心众口铄金!”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去做闲棋,与解决李家所面临的麻烦之间,有什么关联。李如梓看着自家哥哥的眼睛,大声提醒。
“你又输了!” 李如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快速落下一枚黑子。
棋盘上,黑方大龙已成,白棋再度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