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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攻防 (上)
  “小德子,最近外边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鸭绿江北的九龙城中心,一处陈设豪华的房间里,大明掌印太监张诚,斜倚在一张软塌上,百无聊赖地询问。
  “启禀爷爷,最近外边风平浪静,只是祖副总兵跟外边来的张参将两个昨天又打了一架。” 被唤做小德子的小太监,撅着屁股上前,笑着讲述,“祖副总兵仗着力气大,将张参将给按地上,打得……”
  一句话没等说完,张诚已经抬脚踹了过去,“小兔崽子,这还不是新鲜事!你到底是傻,还是脑袋被马给踩过?啊!”
  小德子被踹得接连后退数步,屁股直接撞上了铜火盆。然而,他却顾不上烫,“噗通”一声跪倒于地,朝着张诚连连叩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徒孙儿不敢了,徒孙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个蠢驴!” 张诚腾地一下,从软塌上站了起来,指着小德子破口大骂,“你以为那祖承训是个疯子,刚刚官复原职,就惹是生非?他这一架,分明是在为了李如松才打的。为的就是让宋应昌难看,好让李如松顺利独揽大权!”
  “是,是,徒孙愚蠢,多谢爷爷指点,多谢爷爷指点!” 小德子分明听得似懂非懂,却继续毕恭毕敬地磕头。
  “滚起来吧,你这蠢货,怎么教都不带长进!咱家真是闲得没事做了,才答应收下你这个徒孙儿!” 掌印太监眉头紧锁,斜着眼睛吩咐。
  “是,爷爷!” 小德子答应一声,快速起身。心中却暗自奚落,“你这头老狗,若不是老子把太后赏的砚台和笔墨等物,私底下全都献给了你,你才不会收咱家当什么徒孙儿!心里头有气,你倒是去找那孙暹的麻烦啊,躲在辽东大骂自己的徒子徒孙,算什么本事?!”
  奚落归奚落,表面上,他却不得不装出一幅孝子贤的模样,躬着身体小声提醒,“爷爷请恕徒孙儿愚笨,那李如松派祖承训打宋应昌的脸,不是正给爷爷您出了口恶气么?要不要徒孙儿私下里去跟那姓李的透个口风,说爷爷您也早就看那宋应昌不顺眼了……”
  “别多事!” 张诚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大声打断,“一码归一码,咱家看姓宋的不顺眼,是因为他不肯速速派兵渡江。而李如松跟姓宋的斗了起来,是因为他们在争大军渡江之后,到底是谁说得算?!当初咱家跟姓宋的斗的时候,李如松只管装傻充楞,害得咱家棋输一着。如今,姓宋的想借南边来的那些将领,来分李如松的权,咱家也给他来一个袖手旁观!”
  “爷爷高明!” 小德子这回终于听懂了一部分,连忙挑起大拇指。
  “再高明的爷爷,也架不住你们这群傻徒孙儿不争气。” 张诚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数落。“连个打听消息都不会,真是白带了你这么久。你以为现在还是张鲸在做秉笔太监么,咱家想怎么看顾你们,就怎么看顾你们?等回到北京之后,万一你们跟姓孙的手下人斗了起来,就凭你这点本事儿,岂不是被人家活活玩死?!”
  “是,是,徒孙一定努力上进,努力上进,不让师祖您失望,不让师祖您再失望!” 小德子这才明白,张诚最近为什么心情如此差,涎着脸连连作揖。
  “希望你能做得到吧,否则,万一哪天咱家没顾上相救,你被活活打死拉出去喂狗,你自己也别喊冤!” 张诚翻了翻眼皮,对这个徒孙的未来很不看好。
  继承大明内宫的“优良”传统,每个掌握了一定权势的老太监,都会广收门徒。这些徒子徒孙儿平素跟在老太监身后端茶倒水,同时接受老太监的指点。等将来老太监失了势,或者年纪大了被放出宫外,某个“争气”的徒子徒孙,也会对他像长辈一样给予有限度的供养。
  这只是一种非常直接的“互利互惠”,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所以,张诚对于小德子,经常拳脚相加,下手时从没考虑过轻重。反正像这样的徒孙儿,他往少了说也有四五十个,打死或者打残了,换个新的就是,调教几天,一样会用得十分顺手。而作为的徒孙小德子,对于张诚,心中也没任何尊敬,只是需要这么一个靠山,便于将来熬出头而已。
  “其实,徒孙还打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先前只是怕爷爷您生气,所以才拿祖承训和张宝两人打架,做个铺垫!” 因为目前还离不开张诚的照顾,小德子不敢让此人对自己太失望,想了想,先向远处偷偷挪了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原本已经准备躺回软塌上的张诚,再度站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大声询问。
  “爷爷,爷爷您别急,别急,徒孙儿真的是怕惹您生气,才没敢直接告诉您!” 小德子被吓得接连后退,直到确信自己彻底躲在了张诚的攻击范围之外,才躬着身体小声补充,“是,是那个姓李的试千总,派人回来向钦差邀功了。今天上午刚刚从冰上过的江,光是倭寇的脑袋,就撞了满满两大雪橇。还有,还有据说是一大摞朝鲜那边的敌情,全写在了纸上,并且还有几个朝鲜义民,跟着一起过来等候宋钦差和李如松两个的垂询!”
  “什么?” 掌印太监立刻就顾不上再生气了,眉头紧锁,目光凛冽如刀。“怎么可能?他当初不过带了区区五六百人,其中还有三百多是刚刚在辽东招募的壮丁。”
  当初之所以答应让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个,带着麾下兵马过江去查探敌情,他根本没安任何好心。总以为,那三个不知道好歹的愣头青,即便不被倭寇给剁成肉泥,早晚也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向自己请求高抬贵手。却万万没想到,三人过江一个多月之后,非但没有死于倭寇之手,反而割了两大雪橇倭寇的脑袋回来!
  为了鼓励士气,朝廷那边早就下旨,倭寇的脑袋价值与北虏等同。差不多三颗倭寇的脑袋,就够普通兵卒升到小旗,够小旗升到总旗。而九到十颗倭寇脑袋,就足以让总旗升百总,让百总升把总。以此类推,李彤和张维善二人,虽然需要的倭寇首级多些,整整两大雪橇摆出来,也足够将二的职位,再推高半级到一级。
  而二人现在,官职其实早就不是试千总和试副千总了,早在大半个月之前,朝庭已经下旨,对上次过江作战的勇士,大加褒奖。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愣头青,非但去掉了千户前面那个试字,并且连升两大级,成了正副游击。只是因为路途遥远,联络不畅,外加钦差宋应昌对他们两个也颇为失望,所以才没有派人给他们送去印信和铠甲而已。
  游击再升一级,就是参将。照这种升法,等冬天过去了,那俩小子,恐怕非升到副将不可。即便只是个加衔参将,实际统率兵马不足一千。谁要想再随便收拾他们,恐怕也不会像先前那么容易!
  想到这儿,平生第一次,张诚心里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了几分悔意。
  早知道倭寇这把刀太钝,收拾不了那两个小子,自己当初就不该赶他们过江。双方彼此之间,原本也没什么大仇,那张国公家族,还曾经求到自己的门口儿,请求自己对这两个晚辈给予照顾。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忽然犯了晕,非要逼着两个傻小子向自己屈膝效忠呢?自己不动声色地把人情做了,即便俩傻小子不知道还,那张国公府上,还能不念自己的好处么?
  “你,你去看了,那,那些人头都是倭寇的,别是拿朝鲜百姓的脑袋假冒的吧?” 用力摇了摇头,他强行忘掉所有不快情绪,开始努力寻找弥补办法。
  如果人头里,能发现几个朝鲜百姓的,那他就又抓到了两个傻小子的把柄。无论是拿来向张国公府示好,还是继续打压俩傻小子,都灵活自如。
  然而,小德子的回答,却让他无比失望,“启禀师祖,人头我偷偷看过,虽然一个个冻得像酸梨般,但绝对是倭寇,没跑儿。并且好像那押车的家丁还说,他家千总俘虏了几百倭寇,因为道路遥远,不便押解回九龙城。才准备直接移交给义州的朝鲜君臣,由他们代为看管!”
  “吹牛,上次祖总兵一路打到平壤,都没俘虏半个倭寇!” 张诚大怒,瞪圆了眼睛驳斥。然而,话音落下,他心中却又涌起一阵凛然。
  上次祖承训之所以没抓到半个活的倭寇,是因为此人贪功冒进,企图一口气拿下平壤。对于抓俘虏的事情,根本不甚热衷。而这次那两个楞头青,没有实力去攻取任何城池,所以必然会打定了主意,要靠杀死和俘虏倭寇的数量来刷战功。如此一来,当然俘虏唯恐抓得不多!
  而将俘虏交到朝鲜国王手上,和交到九龙城这边,结果又不一样。朝鲜君臣虽然无耻,却没胆子将大明将士的功劳,贪为己有。所以,无论送过去多少俘虏,都会只记在李彤和张维善两人身上。只要他们俩不想,就不用给任何人分润,更无须再浪费心力,去跟上头“解释”什么倭寇身份的真伪!
  “这份心机,岂是寻常少年所有?张某当初,真的该直接弄死他们!” 猛地打了个冷战,掌印太监张诚咬牙切齿。
  就在此时,院子内,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个哨官隔着门帘儿,大声相邀:“启禀掌印,传旨的钦差到了,经略大人请您一起去中军接旨!”
  “圣旨?” 张诚闻听,立刻顾不上再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弄死两个年青人了。迈开大步,直奔门口儿,“钦差可曾透漏一二,皇上这次有什么新的旨意,需要臣子和奴婢们为其效劳?!”
  “掌印恕罪,小人没敢打听!” 前来传达邀请的哨官躬身行了个礼,大声回应。随即,又迅速将声音压低,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幅度,快速补充,“小人给掌印道喜了,皇上好像急着召您回宫。掌印真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宫里头,简直一天都离不开您老!”
  “杨哨官过奖了,张某只是伺候了皇上二十几年,皇上用起来顺手而已!” 张诚立刻满脸得意,挺着肚子轻轻摆手。然而,他的脊背和大腿等处,却忽然感到了一丝透骨地凉。
  据他伺候朱翊钧多年所总结的经验,后者现在召他回宫,绝对不是离不开他。而是已经彻底清理完了张鲸离开之后留下的隐患,可以从容面对他了。
  至于面对之后,是稍作敲打还是痛下杀手,却谁都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