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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天威(下)
  “奴婢遵命!”司礼监随堂太监孙暹用颤抖的声音答应,一溜烟儿跑出门,带领众太监和侍卫们重新拉下护窗,然后又连滚带爬地跑进文华殿,将鲸油蜡烛挨个吹熄。
  “啪,啪,啪……” 北风卷着沙尘,砸在雕花玻璃窗上,发出一连串嘈杂的声响。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忽然又不觉得嘈杂声恼人,先走回御书案后缓缓坐稳,然后用手指敲打着书案询问,“孙暹,你是哪里人?何年何月开始入宫当差?”
  “启禀皇上,奴婢是涿州人,万历十二年三月入的宫。”司礼监随堂太监孙暹心里头先打两个哆嗦,随即小心翼翼地快速回应,“从万历十五年起,一直在御马监顺义北草场照看草料,前年皇上下旨废除顺义北草场,草料改为河北各地支应。奴婢才又奉命回到了宫中。”
  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平常,却极为巧妙地,将他自己跟张鲸之间的关系,摘了个干干净净。
  张诚和张鲸是在朱翊钧做太子时,就贴身相伴。在万历十年,两张联手,斗倒了冯保,从此权倾内宫。孙暹万历十二年才入宫,则证明他跟张诚和张鲸不太可能是一伙儿。而长期被丢到顺义去照看草料,更证明了他并非二张的心腹,对皇帝的忠诚无须怀疑。
  然而,朱翊钧却没那么容易被取信。听了孙暹的话之后,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就继续不疾不徐地问道,“那你后来怎么进了司礼监,并且这么快就做了随堂?”
  “回皇上的话,奴婢在顺义北草料场,曾经立过一些功劳,升了管事。” 孙暹知道,自己能不能摆脱嫌疑,就在今晚。低着头,大声补充,“去年夏天碳房失火,奴婢恰巧从那路过,就仗着有一把子蛮力,接连推翻了四口大水缸,挡住了火势蔓延。然后皇上您下令犒赏有功人员,奴婢就侥幸又升了两级。恰巧,恰巧司礼监这边原来的李随堂告老出宫,奴婢,奴婢就向掌印太监讨了个人情,补,补了这个缺儿。” (注1:顺义北草料场,是禁军草料场之一。明代御马监不光管养马,并且承担着监督禁军的功能。注2:大水缸,古代防火专用水缸。故宫里现在仍有实物陈设。)
  唯恐朱翊钧不肯放过自己,顿了顿,孙暹又快速补充,“奴婢,奴婢不识字,所以做事笨手笨脚。皇上若是嫌弃奴婢蠢,奴婢明天就主动辞了差事,再去其他几个草料场替去皇上养马!”
  “不必了,你做得还好!” 朱翊钧只在乎孙暹到底是不是张鲸的心腹,根本不在乎此人是笨还是聪明,笑了笑,轻轻摆手。
  “谢,谢皇上恩典!” 孙暹如蒙大赦,跪倒在地,用力叩头。
  “起来吧,你用心做事,比什么都强!” 朱翊钧又笑了笑,轻声吩咐。
  孙暹闻听,赶紧又磕了一个头,然后缓缓起身。然而,还没等他将身体站直,耳畔却又传来了朱翊钧的声音,不高,却宛若晴空霹雳,“你当初为了谋这个缺儿,给了张诚多少银子?”
  “奴婢,奴婢没,奴婢罪该万死!” 孙暹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就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儿,又果断收了回去,再度跪倒于地,连连叩头,“当初奴婢只是想能就近伺候皇上,所以,所以就给了张掌印一千两银子。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一千两银子,就为了能就近伺候朕?!” 朱翊钧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却丝毫感觉不到高兴,“哼,看起来草料场的缺儿很肥么,怪不得京营的将士总是抱怨,他们的战马还没驴子跑得快。”
  “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孙暹吓得汗流浃背,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哭泣着解释,“但是,但是奴婢的钱财,真的不是贪污来的。奴婢救火有功,皇上当场赐给了奴婢两颗北珠。奴婢,奴婢不知道好歹,偷偷拿出宫外给卖掉了,换,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回来。” (注3:北珠,即传说中的东珠。黑龙江内巨蚌所产,后世为了抬高其价格,声称为从天鹅腹内剖出。)
  “朕赐给你的?” 朱翊钧楞了楞,惊讶地大声追问,“北珠竟然有那么值钱?居然一颗能卖到六百两银子?”
  “皇上容禀,原本是卖不到的!” 孙暹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却没勇气去擦,哑着嗓子继续补充,“但,但因为是皇上所赐之物,民间都想沾,沾一沾您的福气,所以,才卖出了寻常北珠数倍的价钱!”
  “哦,怪不得!” 朱翊钧手捋胡须,满意地点头,“朕早就知道,再好的北珠,也卖不到二百两以上。"
  "是,是百姓仰慕陛下,想蹭一分洪福!” 孙暹想了想,再度低声强调。
  这个马屁,拍得足够准确。登时,令朱翊钧脸上就泛起了笑容,“愚昧!真是愚昧!朕自打登基以来,累都快累死了,哪里有什么福气?“
  ”皇上洪福齐天!“ 孙暹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先抬手在自己额头上快速抹了一把,然后高声赞颂。”那些市井百姓,虽然见不到皇上,但是也能日日感受到您的恩泽。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请两颗御赐之物回去,庇佑全家平安。”
  “能花得起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两颗北珠的,又岂会是寻常百姓?!” 朱翊钧虽然喜怒无常,却绝对聪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北珠肯定落入了京师中某位官宦之家,而不是真的被普通百姓买走。
  "奴婢愚笨,当时,当时没猜到对方身份!“ 孙暹又被吓了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解释。
  本以为,这回即便不因为贿赂上司被问罪,也得因为不珍惜御赐之物挨一顿收拾。谁料,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根本就没打算深究。又笑了笑,柔声吩咐道,”你不是笨,你是想银子想疯了!罢了,赐给你的,就是你的,你爱留着就留着,爱卖掉就卖掉,朕管不着。“
  “奴婢回头就辞了司礼监的差事,一心一意去替皇上喂马!” 孙暹喜出望外,赶紧大声表态。
  “罢了,钱都花了,你辞了差事,张诚也不会把银子还给你。”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撇着嘴摇头。“继续干着吧,张鲸去山东这段日子,你就以随堂太监身份,替他行使秉笔之职。等他什么时候办好了蜡烛作坊回来,什么时候再将秉笔太监的差事交还给他。”
  “这,这,这……!” 忽然间从十八层地狱的边缘,飞上了天堂,随堂太监孙暹欢喜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半晌,才趴在地上,再度用力磕头,“奴婢,奴婢谢皇上隆恩!奴婢,奴婢纵使,纵使粉身碎骨,也,也无法报答皇上分毫!”
  “报答话,就不用说了。你专心做事,比什么都好!” 没费多大力气,就解决掉了身边的一个隐患,朱翊钧心情大好。笑了笑,轻轻摆手。“起来吧,去找太医把额头敷些药。大冷天,别让伤口受了风。”
  “不,不妨事。奴婢,奴婢命贱,破点儿皮不算什么。” 孙暹抬手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回应,“奴婢,奴婢大字都不识一个。能,能给皇上养马,乃是天大的福分。做梦,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还能贴身伺候皇上。呜呜,呜呜……”
  说道激动处,他忍不住当场哭出了声音,眼泪顺着面孔成串地往下掉。
  万历皇帝朱翊钧见他说得真诚,也不怪他君前失礼。笑着摇摇头,继续吩咐,“叫你去,你就去。别磨磨蹭蹭的。速去速回,朕还有要紧的话得问你。你顶着一头血,朕看得心烦!”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孙暹不敢违抗,答应一声,飞一般冲出了门外。下台阶时一不小心,瞬间又摔成了滚地葫芦。然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爬起来后,继续撒腿狂奔,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秉笔太监的差事,既然代掌了,哪里有还回去的先例?
  他孙某人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有足够的办法,让张鲸从山东永远回不到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