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伪 (上)
“砰,砰,砰,砰,砰……”
鸟铳声响如爆豆,白烟翻滚,笼罩住三排鸟铳手的身形。
五十步外,三十面木制的靶子光洁如初,没有一记弹痕留下,鸟铳手们射出的弹丸,全都不知所踪。
“吱——” 一记清脆的竹笛声忽然响起,刘继业红着脸鼓起腮帮子,奋力吹气儿。在一旁给他帮忙的老何,则挥动一根细长的木杆,朝着第二排鸟铳手头盔上如擂鼓般猛敲,“愣着干什么,该你们了。把鸟铳顶在肩膀上,用铳口对准靶子。别乱晃,按照吴百总所传授的那样,照门,铳口,靶子,连成一条直线!”
“哎,哎……” 站在第二排位置的鸟铳手们大声答应着,将鸟铳架上肩膀。然后带着一脸刚刚被硝烟熏出来的眼泪,对着靶子瞄准儿。然而,站在第一排鸟铳手当中,却有人忘记了蹲下装填弹药,发觉被自家跑着的鸟铳顶上了后脑勺,吓得惨叫一声,直接向前趴下去,瞬间摔了个嘴啃泥!
“你们这些蠢货,站起来,不对,蹲起来。没听吴百总先前怎么说么,放完鸟铳,甭管打中没打中,立刻下蹲。” 百总老何羞得面红过耳,抡起木杆朝着趴在地上的兵卒猛抽。后者吃痛不过,连忙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从背囊中取出盛放火药的葫芦,去给鸟铳装填火药。不料,一个个手抖得却宛若中风,转眼间,就将大半葫芦火药,给洒在了地上。
“败家玩意,那可都是花钱买的,不能由着性子糟蹋!” 原本早就该吹响第二声竹笛的刘继业,转过头来,抬脚朝鸟铳手身上猛踹。
他不管还好,一管,众鸟铳手心情更是紧张。要么忘记了点燃火绳,要么忘记了装填弹丸,甚至还有人直接将整个铳管用火药灌了个满满,若不是前来帮忙练兵的百总吴昇手疾眼快,鸟铳就得直接变成大明炮队里常见的震天雷,将刘继业这个把总和半个局的新鸟铳手全都送上西天。
“笨蛋,蠢材,记吃不记打的废物!老子就是拉一百头猪来,都比你们学得快!” 刘继业死里逃生,惨白着脸对麾下鸟铳手们破口大骂。
这一个局的鸟铳手,都是他掏了不菲的安置费,从辽东本地招募来的家丁,个个长得龙精虎猛。众人所用的鸟铳,也是他和李彤、张维善三人,凑钱从别的将领手中所购,制造远比军中发放的寻常鸟铳的精良。刘继业本以为,凭着精良的武器和吴昇这个用鸟铳的高手亲自指点,能迅速打造出一支火枪队,在即将到来的征战中,对倭寇还以颜色。谁料想,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却只换回了一队窝囊废!
“行了,别打了他。你越打,他们越学不会!” 蓟州游击吴惟忠的亲信,百总吴昇心软,不忍看到刘继业被家丁们活活气死,笑着上前托住了他的手臂。“鸟铳不比大刀,随便塞手里,是个人都能抡几下。要想打得准,就得拿火药和弹丸堆。要想不乱了次序,就得夜以继日勤学苦练。指望着三五天功夫就能学会三段击,那是白日做梦。说实话,你甭看南兵手里鸟铳多,真正能将三段击练到家的,只有两支队伍,一支就是我们游击麾下的山海营,另外一支,则是浙江骆参将麾下的小神机营!”
“我没指望他们几天功夫就学会三段击,我只期待他们能将火药填进铳口里去,把弹丸打到对面的靶子上!” 刘继业有求于人,不敢对吴昇发飙,收起脚,喘息着大声解释。
“先练分解动作吧,分解动作练熟了,自然不会手忙脚乱!” 吴昇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安慰的口吻补充。
话虽然说得和气,内心深处,他其实却认为,刘继业此刻的举动,纯属自讨苦吃!鸟铳作为一种新式武器,完全不同于强弓硬弩,更不同于大刀长枪。对兵卒的要求是手巧心细,能够及时响应命令。却不要求兵卒有太强的体力和高大的身板儿。
而刘继业花钱“买”来的家丁,却依旧按照过去的选兵标准,首先要求的膀大腰圆,气力充足。这种家丁,披上铁甲,拿着大刀长枪去跟敌军近距离搏杀,当然是上上之选。用来操作相对精细的鸟铳,却着实有些“水土不服”!
“我已经带着他们练了四天分解动作了,照这样练下去,他们到年底也上不了战场。” 刘继业哪里知道,在百总吴昇眼里,他麾下这队鸟铳手,已经注定无法练成精锐。听对方说得不紧不慢,忍不住小声抱怨,“我姐夫是个软耳朵,什么都听我姐的。我姐跟他说好了,不准再带我过江去跟倭寇对面厮杀。如果练不出这队鸟铳手来,我就得一直蹲在马砦水(鸭绿江)北,眼睁睁地别人建功立业!”
“哪能呢,我看李千总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虽然不是李彤的属下,百总吴昇,却没胆子在背议论一个千总的是非,赶紧摆了摆手,大声反驳,“他只是不愿意让你姐难做而已。等到大军过江之时,肯定会偷偷把你带上。更何况,你练不出鸟铳手来,还可以跟别人借。这么多人马在辽东,你跟每个营借几个熟手过来,也能凑齐一个鸟铳局。”( 注:大明中后期军制,三旗为一局,每个局110人上下)
“你刚才还说,大明军中,能将三段击练到家的,只有你们和骆参将麾下的小神机营?!” 刘继业年龄虽然远小于吴昇,记忆力却不比对方差,立刻皱起眉头反驳。
“训练熟手,总比生手快一些。更何况,战场上,也没多少机会用到三段击。很多时候,都是先迎头打上一轮儿,然后就让骑兵发起冲锋!” 百总吴昇被问得脸上发烫,赶紧低声补救,“况且你先前不是也说么,你需要的是鸟铳手能打准,能不洒火药。”
“那倒也是!” 刘继业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大声说道:“可借来的人,也没那么容易就捏合到一块儿。大伙彼此之间都不熟悉,连我说出来的话,他们都未必能听得明白。到了战场上……”
“你这边练兵也不要停,一边借,一边练。借了老兵过来,还能帮你训练新兵。省得你跟何百总两个,每天都被这些人气得半死!” 吴昇非但鸟铳用得好,嘴巴也足够灵光,想都不想,就由将自己话语里的漏洞打上了补丁。
“那不还得需要很长时间?援朝大军,可不会停下来等我一个小小的试把总!” 作为南京城内当年赫赫有名的纨绔,刘继业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小子。很快,就又将话题绕了回去,揪住远水难解尽渴的缺陷不放。
“哎呀,我的刘伯爷,在下可是服了你!” 百总吴昇被他缠得没办法,忍不住跺了下脚,低声数落,常言道,兵凶战危,大军哪就那么容易过江?你放心好了,照目前情形,不折腾上两三个月,上头肯定不会再向朝鲜派出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