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故知 (下)
是前锋营!
他们企图营救却一直寻找不得的大明辽东前锋营!
足足有六七百人,全都是骑兵!总数远远高于周围的倭寇,队伍也比女直部落联军齐整了百倍!
“杀倭寇,别让他们跑了!”
“杀倭寇,割首级换功劳呀!”
“杀倭寇……”
张树、李盛、李泽等人又惊又喜,嘴里发出一连串大叫,脱离队伍,冲向仓皇逃窜的倭寇,将他们从背后一个接一个砍下坐骑。
倭寇的首级在大明官方眼里原本不怎么值钱,但最近随着朝廷决定帮朝鲜复国,却一路水涨船高。按照辽东新颁布的军令,三枚真倭首级就够寻常士兵官升一级,旗总、百总和把总升迁需要的首级虽然多一些,但积累上三五次,也能够满足。
即便有人因为同一年度不能连续升职的条件限制,无法加官进爵。将倭寇的首级卖给需要的袍泽,也能换不少银子花花。要知道,营兵可不是卫所兵,名下没有军田,也没有固定军籍。当身体条件不满足,或者战争宣告一段落时,就可以主动退役。到那时,大伙当兵吃粮所积攒下来的钱财,就是下半生的依仗,当然是多多益善!
“杀倭寇,别放走了一个!”
“杀倭寇,给弟兄们报仇!”
“杀倭寇……”
呐喊声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惊涛骇浪。发现胜利唾手可得,前锋营的幸存者们,同样欣喜欲狂。
自打平壤兵败之后,他们就忍气吞声,一路躲着倭寇走。而现在,他们终于无需再忍,终于可以将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发泄出来,让敌军血债血偿。
二十四名选锋营豪杰在前,六七百前锋营勇士在后,漫山遍野追着倭寇乱砍。无论对手原本是武士,还是普通骑兵,只要逃命的速度敢稍稍放慢,就坚决砍成肉酱。
战场上,东一簇,西一波的女直部落联军,则完全被当成了看客。虽然他们总人数至少是明军的两倍,却没有一个大明男儿屑于向他们举刀。
那些女直部落武士,也不值得大明将士举刀。发现从野火中幸存下来的大明将士高达八成,并且攻击目标是曾经反咬了自己一口的倭寇之后,他们纷纷选择了策马离去。即便一两个部族长老心有不甘,试图将队伍整理起来坐收渔利,也得不到足够的部落武士响应。
“怪不得一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却被朝鲜人肆意欺负!” 对朝鲜人的举动好生不屑,张维善忍不住冷笑着撇嘴。“原来全都白长了,驴子再壮,也只能做火烧!”
“怎么,你还希望他们再跟倭寇联手?” 李彤扭过头瞪了他一眼,笑着反驳。“我刚才魂都快吓出来了,万一他们也学倭寇,此战结果未必可知。”
“你居然担心他们会趁机扑过来?” 张维善听得一愣,这才注意到,李彤将缴获来的大铁剑一直拎在手中,直到现在,脸上的血浆和污泥都没顾得上擦。
“不光是我一个,祖帅和他身边的家丁,应该也没参与对倭寇的追杀!不信,你看帅旗下面。” 李彤笑了笑,轻轻拨转马头。
“他也没去?” 张维善扭头迅速扫了两眼,果然发现烟熏火燎的前锋营战旗下,有一名全身披着铁甲的武将,像块岩石般巍然不动。而此人身边,还有五十几名心腹,手举着兵器严阵以待。
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顿时涌了满脸。撇了撇嘴,他大声反驳,“没去,未必就是跟你想法一样。我不也没去追杀倭寇么,但是我刚才只是想停下来喘口气儿,才不相信女直人还有胆子跟咱们拼命。”
话虽然说得嘴硬,但是,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一阵后怕。倘若女直人刚才趁着明军忙着追杀倭寇,忽然发起攻击,此战的结果,肯定与现在大相径庭。
“这话你跟我说就行了,一会在祖总兵面前,千万别犯浑。” 背对着张维善,李彤没看到好朋友的脸色变化,一边策马向前锋营的战旗下移动,一边小声叮嘱,“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李六郎的面子,也不会处处都好使!”
“我知道。” 张维善这次,没有故意跟他抬杠。一边策动坐骑跟了上来,一边用更小的声音嘀咕,“毕竟咱们那把大火,差点儿把前锋营和倭寇一块儿给烤了。换了谁跟他易位而处,心里头也不会太舒服!”
“咱们是不知道草原情况,急于救人,才好心办了错事!” 李彤回头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跟他统一口径,“要不然,光凭着咱们当时三十几号弟兄,冲上去半点作用都起不到。只能跟前锋营一起战死沙场!”
“我懂,我懂,希望他们也懂就好!” 张维善想了想,忧心忡忡的点头。
虽然投笔从戎的时间没多长,他却早就发现,辽东的水,一点都不比南京浅。虽然李如梅,李如梓兄弟俩背后的李家,在军中树大根深。却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对他们父子几个不服气,或者阳奉阴违的将领,其实随处可见。特别是某些被辽东巡郝杰亲手提拔起来的家伙,甚至在半公开地跟李家别苗头。他和李彤两人的麾下,被塞入大量毫无经验的新兵,就是一个明证。
而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领前锋营先期杀入朝鲜,又是奉了巡抚郝杰的命。这就更让张维善担心,对方会故意不分好歹,给自己和李彤两个颜色看了。然而,转念又想到,祖承训挥师入朝,是自己和李彤抵达辽东之前,他又开始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祖承训要拍郝杰的马屁,也得等到发现自己和李彤身上有辽东李氏的烙印之后才会鸡蛋里挑骨头。而现在,正像自己不了解此人当下所处的派系一样,此人也不了解自己和李彤的来路。双方都对彼此陌生,倒容易变成“最好交情见面初”。
正信马由缰地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前锋营的帅旗前。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声怒喝,“先前那把大火,可是你们两个带人放的?两个小贼,老子跟你们究竟何怨何仇,若不是大雨来得及时,老子和前锋营弟兄,差点儿就全都被烧成灰灰!”
“不敢,祖将军息怒,此事另有隐情!我们当时真的别无选择!”
“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对这里不熟,真没想到火一烧起来就无边无际!”
最担心的情况果然发生,张维善和李彤两个都被吓了一大跳。双双拱起手,对着帅旗下发怒的武将大声解释。
本以为,对方即便肯相信自己的解释,也需要浪费一番口舌。谁料,祖承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两个目瞪口呆,“没想到,这词说得好。老子就猜,你们两个是生瓜蛋子,根本不知道野火的厉害!虽然你们两个差点把老子和弟兄们一起烧死,但能拉着那么多倭寇和女直混账一起死,其实也算值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把火头再多点些个,免得雨来得太快,又让活该被烧死的家伙逃之夭夭!”
“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就是上将军!” 猜到两个“生瓜蛋子”,肯定适应不了自家上司的说话方式,千总顾君恩在旁边笑着补充。“祖帅的意思是,能够用我们这七八百号,换掉两千倭寇和四千多女直狗贼,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应该。 不用担心我们分不清好歹,怪你们心狠手辣。”
“当然,能光烧死倭寇和女直人,不殃及自己人,更好!” 祖承训笑着补充了一句,随即主动向二人拱手,“老夫祖承训,与麾下弟兄,多谢二位恩公舍命相救!”
“折杀了,折杀了!” 李彤和张维善即便再心高气傲,也没胆子受一个副总兵的见礼。双双跳下坐骑,长揖到地,“末将选锋营左部千总李彤(付千总张维善),奉命接应来迟,还请祖帅恕罪!”
“两位恩公客气了,祖某脸皮再厚,也不敢怪罪恩公!” 祖承训坚决不肯受礼,侧身让开,然后翻身跳下坐骑,将二人的胳膊接连托起,“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周围还到处都是敌军。你们两个敢来,就已经难得。更何况,前几日在太白山上,是祖某故意避开了你们!”
“那天真的是您?” 李彤和张维善虽然早已猜到自己可能曾经跟祖承训擦肩而过,听了对方主动承认,依旧大吃一惊。
“是我,是我!” 祖承训虽然宦海沉浮多年,身上却依旧保留着武夫的率直,笑了笑,用力点头。“只是当时连老夫自己都不相信,居然还有人敢冒着被倭寇围攻的风险,前来救援老夫而已。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如果当初老夫就跟你们合兵一处。今天,你们就肯定跟老夫一道被倭寇、朝奸和女直野人三路围攻,根本找不到机会放火,更没办法帮老夫反败为胜了!”
“祖帅言重了。其实刚才没有那把大火,您老也能稳操胜券!” 初来乍到,不了解对方脾性,李彤不敢过分贪功,笑了笑,轻轻摆手。
“你这生瓜蛋子好不爽快。救命之恩,难道你还让祖某厚着脸皮不认账?!” 祖承训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祖某跟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谁敢贪了祖某的功劳,祖某敢拿刀子跟他当场拼命。哪会像你这般,虚情假意?!”
“这……” 李彤被说得脸色发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张维善性子比他豪爽,见祖承训的表情不像作伪,便拱起手,笑着解释道:“不是我们俩虚情假意,而是当初放火之时,真的只打算吓唬女直人和倭寇一番,给祖帅您制造机会,带着弟兄们脱身。没想到,旷野里的大火一烧起来就失去了控制,更没想到火助风威!”
“那说明你们两个小子都是福将,没想立的功劳,也能立下。”祖承训非常喜欢张维善身上这股坦率劲儿,笑了笑,忽然大声提议。“选锋营左部对吧?你们选锋营的现任主将是谁?让你们两个只带着三十多名弟兄就冒险南下,他脑袋莫非被驴踢过么?亏了你们俩是福将,若是运气差一点儿话,恐怕连太白山都走不到。回去之后,你们两个干脆别跟着他干了,来老夫这儿。参将以下,位置你们随便选!”
“这……”张维善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茬了,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孔,瞬间苦成了包子。
“不怕,老夫虽然吃了败仗,但功过肯定能够相抵。你们尽管过来,老夫看谁敢给你们小鞋而穿!” 祖承训还以为,张维善是怕惹顶头上司生气,又笑了笑,拍着胸脯保证。
“这?” 张维善不禁有些心动,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想清楚,现在就接受对方的邀请,还是找机会跟李彤商量一番再做定夺,有两三名浑身是血的骑兵,已经大叫着冲了过来,“大哥,大哥……”
“承志,你怎么……” 祖承训大吃一惊,顾不得再挖别人的墙角,徒步快速迎上。一句话还没等问完,耳畔已经响起了自家族弟的哭声,“大哥,大哥,我对不起,对不起你。金印,金印被倭寇劫走了。张游击,张游击战死,其他弟兄为了掩护我脱身,也,也阵亡过半!”
“胡说,倭寇刚才被老子杀了个落花流水,你怎么还能遇到倭寇?” 祖承训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晃了晃,用手扶住了跟上来的顾君恩肩膀。
“是,是一伙倭寇斥候。带头的会说大明官话,自称叫什么小野成幸!” 祖承志滚落于马下,扶地痛哭,“他说,您要是有本事,就尽管带着兵马去追他。他说,他叫嚣说会保证叫您,叫追兵个个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