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变数 (上)
“那个姓宗的倭寇舍不得拼掉自己的老本儿,打算拿海西女直人的当炮灰!” 同一个时刻,祖承志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向自己的亲信祖茂面授机宜,“咱们偏不让他如愿,你现在就给老王打令旗,让他不必等我回去,直接领着弟兄们冲击倭寇本阵!”
“我草,有人放火烧荒!”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低低的惊呼。千总祖茂两眼盯着西南方向,身体紧张得弯成了一张弓。
“你说啥?” 祖承训大惊失色,顾不上再管对付倭寇,目光迅速转往同一方向,“我草,谁这么狠?赶紧给老王打令旗,让他带着弟兄们掉头往东南跑!”
“撤,往东南方向撤,祖帅要你们赶紧往东南方向撤!” 祖茂的身体僵了僵,沙哑的声音紧跟着从嗓子眼儿处冒了出来,如同铁丝剐破锣。
“别耽误功夫,快走,快走。万一被卷进火场里,老天爷也救不了你!” 另外一个负责率领亲信接应祖承训的千总顾君恩,也一边扯开嗓子喊,一边快速将一支黄色的令旗举过头顶。
“撤,别管老子。快撤,向东南方撤,往东南方撤,能跑多远跑多远!” 尽管他喊得已经足够卖力,祖承训依旧嫌他声音低,一把抢过令旗,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
“撤,祖帅有令,向东南方向撤!能跑多远跑多远!” 其余亲兵急得满头是汗,策动坐骑,簇拥起祖承训,拿出吃奶的加速狂奔。
没有人再回头看倭寇在做什么,也没有人担心,海西女直人会不会趁机发起进攻。大伙只管拼命用双腿磕打马腹,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最大。加速,加速,再加速。
“野火,野火!”
“快逃,快逃……”
事实也正如大明将士所判断,发现有野火从西南方如潮头般席卷而至,正在擦拳磨掌准备发动攻击的海西女直武士,顿时就炸了营。一个个策动坐骑,如受惊的麻雀般,疯狂朝东南方逃命。任队伍中的朝鲜雇主们喊破了喉咙,都坚决不做丝毫耽搁。
有着丰富荒原上生存经验的他们,比大明将士更知道野火的威力。在深秋时节,无论是谁都不敢于野外留下火头。否则,在秋风和干旱天气的双重驱使下,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就能形成燎原之势。而一旦大火蔓延开来,就不是烧掉几棵树,几片山坡那么简单。只要不遇到河流拦阻,大火就会顺着风一路卷过去,直到一场暴雨天气的来临。
女直人没有自己的文字,生存经验的传承,完全靠长老们日夜吟唱的牧歌。早就把耳朵听出茧子的他们,在开始逃命之后,不约而同地,将马头拨向了西南方。
不能顶着风跑,再厉害的英雄,也经不起烟熏。只要被秋风卷起的浓烟迎面一扑,再精壮的战马和汉子,都得被熏倒。然后就只能任由野火烧成一堆黑灰。
也不能顺着风跑,人和马都有累的时候,而火和风不会。万一顺风跑的路上遇到不到河流,跑不动的那一刻,就是死期。
唯一的生路就是逆切,与风和火形成一个夹角。赶在被火堵住之前逃出生天。但是,万一没跑过火的蔓延速度,或者不幸恰恰被火线“兜”在了里面,下场仍是在劫难逃。
逃,拼命逃,没人再管队形,也不会再去分辨谁是敌人,谁是自己的同伙。
有停下来击杀敌人的功夫,不如多跑出几十丈远。耽误时间,等同于自杀。放慢速度,则是找死。你只要比敌人抢先一步逃离野火波及范围,就是胜利。落在后面的人根本不用你来杀,野火就会让他尸骨无存。
“咳咳,咳咳,咳咳……” 很快,有人就被秋风送过来的炙热烟雾,熏得喘不过来气儿。只能一边拼命咳嗽,一边努力将嘴巴贴向战马的脖颈。
战马的皮肤上有一层汗水,可以降低烟雾的伤害。战马有求生的不能,在这种时刻,不用主人指路,就知道往哪边狂奔。
可怜的战马,却无法摆脱北上的主人,独自逃生。也无法将口鼻,塞进主人的胸口。只能在燥热的秋风和滚滚浓烟中,努力张开四蹄。
跑着跑着,就有战马轰然倒地,嘴里发出大声的悲鸣。马的主人只要没被当场摔晕,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迈动双腿狂奔。直到被后续追上来的战马撞翻,被无数双马蹄踩成肉泥。
“快点,快点跟上。跟上女直人,快点儿。他们对附近的地形熟!跟上他们,别自作聪明!这里是朝鲜,野火跟日本那边不一样!” 宗义智的声音,忽然在连绵的咳嗽声和战马的悲鸣声中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哭腔。
作为最早发现野火的人,他和他麾下的部属们,反而跟女直人混在了一处,逃了个齐头并进。原因无他,对马岛,乃至整个倭国,都是气候都非常湿润,地形也甚为狭小。爆发山火的可能微乎其微。像今天这种横亘数里,纵向无边无际的野火,只是在从中国流传来的故事中听闻,现实中谁都不曾遇见。
这种求生经验上的短缺,如果在日本国内,不会产生任何问题。在地广人稀的朝鲜北部,却要了许多人的命。宗义智亲眼看到,自己刚刚收入麾下没多久的中岛小五郎冒冒失失地试图让战马四蹄腾空,直接跃过一块三四丈宽的起火区域,抄近路寻求生机。结果人和马在半空中,忽然就掉了下来,化作两只活动的蜡烛,在火场中翻滚哀嚎。
小五郎麾下的几个枪骑兵用长枪卷着衣服将火场扫开一段缺口,试图前去相救。谁料一股秋风忽然掠过,周围的火场迅速变成火海,将他们全部吞没在了烈焰当中。
“咱们,咱们的马,马不行!” 军师江源养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尽自己最后的职责。“必须抢马,否则,即使不被活活烧死,出去后也会被明军杀死!”
“抢马,抢女直人和朝鲜人的马。敢反抗者当场格杀!” 生死关头,宗义智身上再也看不到丝毫风流倜傥,像一头恶狗般大声咆哮。
日本马个头矮,蹄子大,无论奔跑速度还是耐力,都不如辽东马和蒙古马。所以早在开始逃窜之初,就有倭寇果断向给自己带路的朝鲜人下了黑手。只是,队伍中朝鲜带路党的数量太少,远不能为他们“让出”足够的坐骑。此刻为了增加活命机会,他们只能又把主意打到曾经的盟友,海西女直人头上。(注1:日本战马改良,是十八世纪的事情了,然后才有所谓的东洋大马。日本战国时代,大多数骑兵的坐骑都是本土矮马。)
一个倭寇中的精锐,尽可能的加快马速,从侧面贴近一名女直武士,趁其不备,挥刀将此人砍下坐骑。随即,自己翻身跳上了对方的马鞍,再度扑向下一个目标。
其余倭寇见样学样,迅速贴近与自己混在一起逃命的女直人,杀死对方,抢夺坐骑。转眼间,位置拖后的女直武士,就被杀掉了六七十个。而他们的同族们,却忙着仓皇逃命,谁也没时间回头。
“杀,抢到马的追上去,杀了女直人,把坐骑留给自家武士和足轻!” 换上了一匹辽东杏黄骢的宗义智食髓知味,举着血淋淋的倭刀,冲着身边的亲信大声吩咐。
“杀——” 众倭寇如同疯狗般,齐声答应。策马舞刀,继续从侧翼和后背贴近曾经的友军,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砍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