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互啄 (上)
“狗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倭奴?” 饶是身经百战,张树也被日军的规模,吓得连连倒吸冷气。
“前锋营不是已经杀进了平壤么?倭寇怎么会又出现在马砦水边上?!”
“万人队,这是一个万人队!”
“至少有四千战兵,里边好像还有不少人拿着鸟铳!”
“好在骑马的只有百十来个……”
议论声,在他身后迅速响起,隐约间带着几分惊恐。赵登、许晏王睿,甚至包括另一位家丁头目李盛,都瞪圆了眼睛,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也不怪大伙表现失态,按照官方传达下来的情报,倭军主力此刻应该正在平壤一线,与先期出发的明军前锋营对峙。能绕过前锋营向平壤以北各地展开攻击的,都是些散兵游勇。而现在,一支规模万人上下的倭军,却忽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随时都可能向大伙发起进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海螺号声,再度响彻原野。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倭军,开始在山脚下整理队伍。
有根一面四丈多高的旗杆,被从马车上卸下来,笔直地竖于地表,紧跟着,两名像猴子般倭兵赤着双脚,背着绳索和旗子爬上旗杆,将一面黑红色的丝绸大纛迅速系于旗杆顶。
“呼啦啦啦……” 寒风呼啸,吹展旗面,宛若一团跳动的火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海螺号声凄厉悠长,此起彼伏。如同无数把生了锈的锯子,不停地折磨着人的耳朵和心脏。
一队队日军组成方阵,开始向大纛附近聚集。领军的将校们骑着驴子大小的战马,操着怪异的口音,不停地在队伍前后左右逡巡。就像一头头饿狼,随时准备择人而噬。(注1:日本战国时代,战马没经过改良,个头非常矮小)
这些将领的个头看起来也颇为矮小,但是,身上的铠甲,却无比的华丽。其中不少将领的头盔上,还带着两根高高竖起的犄角,与脸上的面甲互相衬托,宛若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怪。
受周围将校衬托,大纛之下,骑着高头大马的主帅,就显得格外扎眼。只见此人,全身上下都被黑红色的铠甲包裹得严丝合缝,只有面甲上方三分之一处,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眼洞。在眼洞之上,则是一顶镀了金粉或者铜粉的巨大头盔,三支两尺长的牛角,在盔顶直指天空,就像顶了一杆北方庄户人家积肥用的粪叉!
“谁带了大铳!给对面那个戴粪叉的来上一下!” 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倭奴在山脚下耀武扬威,老行伍张树忽然回过头,朝着身后的弟兄们喊道。
“卑职,卑职这里有,有一把。西洋,西洋魔神铳!” 有名百总哆嗦着走上前,双手托起一支巨大的火铳和支架。“打,打得了那么远。但是,但是,保证不了准头!” (注2:西洋魔神铳,即西班牙重型火枪。原名为穆什特科火绳枪,魔神为音译!)
“不需要准头,老子只想杀一杀倭奴威风!” 张树双手接过魔神铳,干脆利落地架上支架,装填火药和弹丸,随即,点燃火绳,将铳口对准了山下的倭军主帅。
倭军的主帅,丝毫没感觉到大难即将临头。兀自挥动着令旗,调整麾下兵马的阵型。他身边有两百多名武士,四千多名足轻,还有临时抓来的五千多名朝鲜仆从。而山坡上的明军,看起来还不到一千人。此战基本不用打,胜负就已经分明。
“叮!” 衔口叼着燃烧的火绳迅速下落,在药锅内,溅起一团火星。“砰!” 魔神铳发出一声巨响,支架和持铳的张树,被反推力推得同时摇摇晃晃。
下一个瞬间,倭寇的主帅身旁七尺远位置,有一名身穿铠甲的武士被打得倒飞而起。血浆和内脏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落了身后的倭军兵卒满头满脸。
“铁炮,铁炮——” 鬼哭狼嚎声,在军阵内响起。被污血淋头的兵卒,惨叫着向两侧闪避。顶着一根粪叉的倭军主帅,被吓了一大跳,拉着坐骑果断横向加速。足足跑到了整个军阵的边缘处,才冷静下来,又咆哮着拨转马头,再度返回帅旗下,拔出钢刀冲着山坡上张牙舞爪。
“乒、乒、乒、乒……” 倭军中的铁炮手不堪受辱,纷纷举起火绳枪,对山坡上的明军展开报复。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果断,只可惜,双方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普通火绳枪的有效射程。射出来的弹丸,大部分都落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徒劳地溅起了一串串烟尘。只有零星几个落在明军的阵地内,威力小得如同挠痒痒。
结阵而立的大明官兵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就爆发出哄堂大笑!
对于他们来说,鸟铳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即便是入伍没多久的新兵,也知道,那东西的有效射程通常不超过五十步,准确射程一般为三十步上下。西洋魔神铳因为装药量大,才能打到三百米外,但准头一样无法保证。
所以,刚才张树用西洋魔神铳瞄着倭军主帅开火,却射中了距离倭军主帅半丈多远的一名倭将,纯属侥幸。让他本人再来一次,都未必能重复先前的战果。而对面的倭兵,居然想隔着两百步远用普通火绳枪立威,无异于白日做梦。
“这群倭奴,比当年海上来的倭寇,还有许多不如!” 笑过之后,右司副把总王睿,心情立刻不像先前那样紧张。咧着嘴巴,高声数落。“怪不得先前几十万人马,被祖总兵用一个营,就推回了平壤!”
“可不是么?连鸟铳怎么用都不会!”
“一个个穿得像个戏子般,倒是挺吓唬人!”
“将佐与兵卒之前,好像也不怎么齐心。整队得鞭子抽,这么半天了,还没把军阵列好!”
“你看看那些当兵的,即便是战兵,好像都光着腿儿。这大北风吹着,他们也不怕冷!”
……
军阵中,议论声再度纷纷响起。凡是有一些战斗经验的大明军官,都惊讶地发现,倭军虽然规模庞大,但实际战斗力却非常值得怀疑。(注3:在朝廷做出决策之前,辽东巡抚可怜朝鲜使臣,派出祖承训、史儒等人进入朝鲜一探虚实。结果祖承训很快就杀进了平壤,然后因为轻敌而溃败!)
“半斤对八两而已,大伙别光顾着笑话别人!” 听到弟兄的反应,又要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老行伍张树,赶紧停止给魔神铳装药,回过头来大声提醒。“咱们这边,也是新兵居多,人数还照着对面差了十倍!”
“那倒是!” 众把总、百总和旗总们,如同被人兜头破了一盆冷水,缩了缩脖子,叹息着左顾右盼。
对面来的倭军,看上去徒有其表。自己这边,何尝不是外强中干?这一仗,恐怕是菜鸟跟草鸡互啄,谁也别鄙视谁。至于哪方能够获胜,则完全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赵兄,等会儿倭军发动进攻之时,你先用鸟铳打一轮儿。然后带着所有家丁上马,从侧面绕过去,冲击他的中军。” 老行伍张树也偷偷叹了口气,凭着经验,开始调兵遣将。“李兄,许兄,还有王兄,咱们三个,就带着这群新兵,从正面阻挡敌军。只要骑兵能从侧后将其中军击穿,其前部就只有掉头后退一途。然后咱们就带领大伙顺着山坡冲下去,争取一举锁定胜局!”
“就依照张兄安排!”
“好!”
“就这么办。死马当做活马医!”
“争取第一阵,就杀破倭奴的胆子。接下来,无论是战是走,都会轻松许多!”
赵邓、许宴、李盛、王睿四人想了想,先后答应着点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话音刚落,山下的螺号声就再度炸响。倭军中的铁炮手收起火绳枪,迅速撤向了军阵两侧。三名将领模样的家伙,各自带领着二十余名骑兵以及千余名战兵,从正前,左侧和右侧,同时发起了冲锋。
“赵兄,鸟铳准备!” 张树狠狠吸了一口气,果断下达命令。随即,将魔神铳的铳口,对准迎面冲过来的倭军将领,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砰!” 弹丸伴着巨响,射向敌将。却在半空中拐了个弯,不知去向。被吓了一大跳的敌将,立刻变得兴高采烈,挥舞着一杆长枪,策动胯下的驴子,大声咆哮,“呀呀呀呀呀呀——”
“鸟铳开火!”眼看着敌军已经杀到了五十步之内,张树丢下魔神铳,高举着戚刀大喝。
“乒乓乒乓乒乓……” 数十把鸟铳同时开火,将冲在最前方的倭军,不分兵将,打得人仰马翻。但是,比起倭军的规模,这点儿伤亡,却可以忽略不计。没有中弹的倭军将士,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迈动一双双小短腿,继续向山坡上猛冲。
“骑兵出击!” 张树再度发出大吼,随即,举起戚刀,站在了直方阵的中央。
以一千对一万,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但是,他却相信,自己要保护的张维善、李彤和刘继业三人,足够聪明。听到这边的鸟铳声和喊杀声,肯定知道绕路返回马砦水北。先带回倭军大举北犯的消息,然后再找机会收敛他的尸体。
赵登等人带着家丁飞身上马,从侧翼杀了下去。他的眼前迅速变得空旷。数不清的倭兵蜂拥而来,宛若一群蚂蚁,准备吞噬大象。
“戚帅,小的来追随你了!” 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大吼,张树挥刀挡住冲过来的第一名敌将。随即抬腿横扫,将对方直接踹下了坐骑。
即便倭将的坐骑矮得如同驴子,也好过没有!先一刀将倭将送回老家,紧跟着,他单手拉住缰绳,飞身而上。正准备策马去支援身边的同伴,眼角的余光却发现,有一道细细的烟尘从南而来,直扑倭军的帅旗。
“少爷!” 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张树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片冰凉。
烟尘的顶端,是三个他熟悉的身影。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本该趁机绕路逃走的他们三个,居然带领着五十几名家丁,从敌军背后杀入了战场!
这一刻,每一个人的身影,看起来都无比地高大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