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勾兑 (中)
“老二?” 少女长身而起,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欢喜的泪水,“你,你回来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你怎么连封信都没提前写过来?”
“我本来想写的,后来想想信还没有我本人快,所以就算了。姐,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囫囵个回来了吗?” 刘继业最见不得姐姐的眼泪,立刻慌了手脚,红着脸大声劝慰。
“你又何必回来!滚出去,家里不需要你!” 做姐姐的却不肯听,手揉着眼睛,泣不成声。
自打二人的父母亡故之后,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为弟弟操尽了心。唯恐哪一天刘继业稀里糊涂被人谋害了,让父母的灵位,无法享受后辈们的烟火供奉。而刘继业,却越大越不争气,平时惹是生非也就罢了,前一阵子居然直接玩起了失踪,并且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我,我想姐姐了,就回来了。姐,你想我不?” 刘继业自知理亏,一张嘴就像抹了蜜般甜,“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北珠,粉红色的北珠。你将来成亲缝在凤冠上,保准让所有人的羡慕地挪不开眼睛。姐,你看,你看,还有红珊瑚、玳瑁梳子,象牙贝,鹦鹉螺……”
“呜呜……” 回答他的,依旧是低低的哭声。姐姐刘颖双手掩面,转身直奔闺房,对他带来的各种“宝贝”看都懒得看一眼。
“姐,不要走。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是二丫。二丫,这是我姐!” 刘继业把心一横,果断祭出了大招。
哭声戛然而止,刘颖停住脚步,迅速扭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修身长腰的少女,个头跟自己的弟弟一个样高,剑眉斜伸入鬓,麦粉色的瓜子脸上写满了羞恼。
她立刻忘记了对自家弟弟的怨恨,掏出手帕迅速擦干脸上的泪痕,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正欲转身离去少女的手。“二丫妹妹,让你见笑了。我刚才是恼他长时间滞留外边不归,故意装哭吓唬他!我这个弟弟虽然贪玩了些,其实性子极好,对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极为尊敬。来,来,别站着,赶紧跟姐姐去二堂坐,姐姐这就让人安排茶水和点心。”
“我,我是,我不是,我,他答应我……” 被刘颖的热情,弄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王二丫,忽然失去了现在就讨债的勇气。红着脸,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做姐姐刘颖见此,心中愈发认定了,此人就是弟弟从外表“拐”回来的弟媳。开心之余,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热情,“别怕,都进了家了,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替你做主!我这个弟弟啊,虽然行事随意了些,却是正经八本的贡生,他承诺你的事情,肯定不会反悔!”
“你看,我没骗你吧?!嗯,嗯!” 刘继业如蒙大赦,赶紧跟在自家姐姐身后,朝着王二丫悄悄使眼色。“我们刘家的人,最守承诺。说出口的话,如白染皂。你尽管放心在我家安歇,我姐姐好着呢,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说这话,又将左手食指和中指伸开,在自己胸前,比了个“二”字。王二丫正回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见了他那个代表二百两银子的手势,眼睛里的怒意立刻就变成了迟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头。
做姐姐的刘颖,哪里看到自家弟弟跟王二丫之间的交易?兀自陶醉在教弟有成的美梦当中,先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然后微笑着对王二丫说道,“妹妹家是哪里人,以前来过南京么?我家弟弟怎么认识的你,他估计没少给你和你的家人添麻烦吧?!”
“这,还好,他出了吃得挑剔了些,其他都好。” 王二丫被问得脸色愈发红润,带着几分惊慌快速回应,“我家是郁州那边一个岛上的,说出来姐姐估计未必知道。传说保护大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就出生在我家那边!”
“花果山?” 刘颖听得又是一愣,两只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儿,“那你们家那边,岂不是有许多猴子?春天时漫山遍野都是桃花?” (注1:明代郁州,即现在的连云港市区,还有一大半儿泡在海中。距离岸边有二十几里。)
“猴子倒是不多,桃花的确到处都是!” 没想到刘继业的姐姐,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老家,王二丫心中对她的好感大增。带着几分自豪,笑着回应。
“那多好,春天时可以赏花,夏天时就可以吃桃子。还可以看大海,看日出,看大船乘风破浪!” 刘颖虽然很少出门,书却读了一肚子,根据书上看到的内容,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画面。
王二丫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笑着解释,“也没有那么好,桃子花开时,会熏得人打喷嚏、桃子多得吃不完也卖不掉,会烂在地里。至于日出和大海,也没啥好看的,风如果太大,还会将渔船打翻……”
“那是你看习惯了,所以才不觉得好!” 刘颖不肯让她继续破坏想象中的风景,迅速开口打断。“我还奇怪呢,我家弟弟为何乐不思蜀,原来是跑到了花果山上。”
“我可不是自己跑去的!” 刘继业心里偷偷嘀咕,眼前迅速闪过数月之前,自己被王二丫绑了票,带在船上一路向北的情景。
整个过程,除了恐慌,刺激之外,还有许多甜蜜。每次回忆起,都让他心醉不已。所以,既然千方百计骗了王二丫跟着自己一起回家,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放对方离开。
“妹妹家里的老人都好么?你出这么远的门,他们想必心里很是放不下。等一会儿安顿下来,你就自己写封信,或者让我弟弟替你写一封,先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安排下人走官驿给你送回去!” 刘颖不知道自家弟弟肚子里打的小九九,拉着王二丫的手,继续热情地试探。
“我,我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们都不怎么管我,所以,姐姐不用那么替我费心!” 王二丫被扑面而来的热情,弄得心里发虚,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
作为一个半土匪性质的寨主,她从记事时开始,就跟在师父身后舞刀弄枪。很少品尝到亲情的滋味,也从没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替自己遮风挡雨。特别是在师父亡故之后,她更是把自己当成了整个海岛的主人,终日为了弄钱养活一寨子老少男女绞尽脑汁,渐渐地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与性别。
而今天,被刘继业的姐姐拉着手,不停地问东问西。让她在紧张之余,心中竟涌起了几分倦意。忽然觉得,其实像这样一直被拉着也好,渴了饿了有人管吃管喝,累了疲了,也有一处不漏雨的屋檐可以安身。
“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跟我们姐弟俩的身世一模一样!” 刘颖的话继续传来,像丝线般,将王二丫的心脏,与自家弟弟越拉越近。“我们俩,父母也是早早地就驾鹤而去。守着这么大个家,终日担惊受怕,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你来了,就好了。这个家,就更完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对父母好歹有了个交代!”
“不是,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我这回跟着他来是为了……” 王二丫不忍心再帮着刘继业骗人,停住脚步,准备说出自己其实是债主的真相。
“我懂,我懂!” 刘颖再度拉住王二丫的手,不由分说继续走向招待贵客二堂,“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对不?规矩我都懂,保证一样不会少,让你们两个没了脸面。咱们先吃饭,然后再慢慢说。你抹不开脸,就先告诉我弟,然后让他告诉我!”
“我……” 当看到刘颖那带着泪痕未干的笑脸,王二丫忽然心里一软,已经涌到嗓子处的说辞,半个字都讲不出来。被后者浑浑噩噩地拉近了二堂,浑浑噩噩地按在了椅子上。浑浑噩噩地吃茶,吃点心,浑浑噩噩地将谎言一步步拉向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