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暴雨 (下)
“下雨了?” 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猛地仰起头,看向天空中由北向南迅速覆盖的乌云,青黄色的面孔,瞬间被喜悦所占满,紧跟着,喜悦消失,代之的,则是不加掩饰的惆怅。
他昨天到鸡鸣寺布施为母祈福,与寺院里的德洪禅师“手谈”甚酣,以至于忘了时间,于是干脆就借住于半山腰的养心斋中。所以今日一大早,就看到了八卦洲上空高高涌起的浓烟。
“糟了,今年的漕粮还没北运!李福,赶紧骑我的马,去守备衙门示警。请镇守太监赶紧调集兵马船只,去八卦洲救火!” 别人不知道漕粮对京城的重要性,沉浮宦海多年的他,对此可是了如指掌,因此,第一时间,就将自己的贴身家丁派了出去。
自打大明成祖迁都以来,“自给自足”四个字,对北京而言,就成了彻底的笑话。北京的粮食供应,从来就没有自给自足过,并且随着官员队伍的渐渐庞大和人口的快速增长,对漕粮的依赖性与日俱增。
如今,假使漕粮晚到一个月,北京的米价,就会上涨三成。如果晚到两个月以上,在某些不法商贩的趁火打劫之下,北京及其周边,就会爆发一场饥荒!
无论作为一个忠诚的臣子,还是作为一个饱学的鸿儒,李三才都不能坐视灾难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然而,当暴雨忽然从天而落,他却忽然又意识到,其实八卦洲失火,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大明,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饥荒肯定会饿死一大批百姓,但是,饥荒肯定饿不到官员,更饿不到北京城里的皇上。只要朝廷狠下心来,再向江浙地区加征一次粮赋,最迟不超过四个月,北京的米价就会落回原来位,大明朝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如果今年的漕粮按期运达北京,其中一大半儿,立刻就会变成军粮。大明帮助朝鲜复国的军事行动,就会彻底无法更改。
这一仗,即便大获全胜,大明作为朝鲜的宗主,也不能割占一寸土地,得到一两金银。如果不幸战败,就不只是丧师辱国那么简单。恶名远播的倭寇,肯定会趁机一举杀入辽东,甚至直接抵达北京城下。
此外,如果大明王师扬威于朝鲜,势必导致武将的声望暴涨,大明多年来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以文驭武的大好局面,肯定会遭到巨大破坏。而万一明军惨败而归,朝野一定会想起当的“俞龙戚虎”,被称为“俞龙”的俞大猷,好歹是病故。被称“戚虎”的戚继光,到底死在谁手里,却很是值得翻出来重新琢磨!
国本动摇,纲纪崩坏,甚至藩镇割据,人头滚滚……,一时间,无数黑暗的可能,都像天空中翻滚的乌云般,重重地压在了李三才的头顶。让他几乎不堪所负,身体在暴风雨中,迅速瑟缩成了一株残荷。
“檀越这是怎么了?莫非要效仿古人,以甘露入心,以醍醐灌顶么?” 不忍看李三才这种出手大方的施主,活活被淋出病来,鸡鸣寺主持德洪举着一把油纸伞上前,替他挡住了漫天风雨。(注1:甘露入心,醍醐灌顶,都出自佛教典故。意思是得到某些提醒之后瞬间顿悟。)
“呃!啊?” 李三才的思绪,瞬间从北京被拉回了南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雨水给淋成了落汤鸡。再定神远眺,哪里还能看到八卦洲上的浓烟,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豪雨如瀑!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南京右都佥御史严锋码头上一跃而起,一边挥舞着胳膊飞奔,一边大喊大叫。
“这人疯了,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南京这边,哪年夏天不下几场暴雨?” 街道旁边的屋檐下,躲雨的行人们皱着眉头,一脸厌弃。
市井百姓,可认不出眼前这个只穿了一身便装,赤了双脚,在雨幕下飞奔的老书生,乃是堂堂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只觉得此人打扮怪异,言行荒诞,绝非良善之辈。
寻常良善百姓,到了这个岁数上,大清早要么起来督促晚辈读书,要么操持全家生计,谁会在街上乱窜?而这个点儿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却光着双脚的,要么是昨夜赌钱输了个精光,要么是在某个姑娘那里过夜却没付够足够的嫖资,总之都属于为老不尊的老不羞,大伙不朝他背后吐口水,丢石头就已经算容忍了,才不会提醒他到屋檐下来一起躲雨。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南京右都佥御史严锋,却不管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继续在雨中手舞足蹈。
《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古圣先贤们,原本就不需要别人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被雨水淋得像一头落水狗般的他,也不屑于向街道两旁的“黔首”们解释,自己为何欣喜若狂。(注2:黔首,指百姓。有贬义!)
因为担心遭到刺客的追杀,他在秦淮河畔的码头上,整整蹲了大半夜。所以在城中大部分百姓都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之前,就看到了北方腾空而起的浓烟。
浓烟的位置,是八卦洲!八卦洲上,是即将启程北运的漕粮!他严大御史这辈子弹劾了那么多人,自己却始终安然无恙,所凭借的,可不光是铁嘴钢牙和狼心狗肺。他对周围环境和政局的变化,也远比同僚们清楚。
粮仓之所以放在四面环水的八卦洲,就是为了将其与百姓隔绝,最大程度上避免无意间引发的火灾。而火灾既然不是无意间被引发,就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八卦洲粮库,据严大御史了解,驻扎着整整一个龙江左卫。有胆子且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八卦洲上,在龙江左卫两个千户所眼皮底下放火烧粮的逆贼,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到几支!
其中一支,便是恶名远播的倭寇。而倭寇早在半个多月前,就于南京城内四处招摇。
是他严大御史,矢口否认了倭寇的存在。
是他严大御史,一心想要替自己的门生报仇,将两个国子监贡生的见义勇为之举,硬生生说成了杀良冒功。
是他严大御史,昨天夜里差点被倭寇割了脑袋,却恩将仇报,一口咬定那几个赶来相救的年青人,居心叵测。
是他严大御史,连日来奔走于应天知府衙门和南京留守各部之间,煽风点火,扰乱视听,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如果八卦洲上的粮食,被大火烧灰烬,不用猜,严大御史都知道南京守备衙门,南京六部和应天府的一众同僚们,会第一个将谁推出去,来平息皇上的愤怒!那样的话,等待他严大御史的,恐怕就不仅仅身败名裂。剥皮实草,尽诛三族,都算是法外施恩!
所以,在看到浓烟之后足足半刻钟时间里,南京右佥都御史,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惨白着脸蹲在码头上,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而现在,漫天神佛终于听见了他的祈求,暴雨如瀑而降,让他如何不欣喜欲狂?
水能克火!
这么大的暴雨,粮库的大火肯定会被浇灭。而只要大火烧不起来,沿江两岸的卫所看到浓烟,就会冒着船只倾覆的危险,前往八卦洲救援。
一个卫的官军打不败倭寇,两个卫的官军打不垮倭寇,等到七、八个卫的兵马陆续赶至,再多的倭寇,也只能去跳江!
粮库保住了,南京城内的文武官员,就不用急着找替罪羊。无论救火的,杀贼的,还是示警的,都有功劳,都加官进爵。他严大御史,就不会被墙倒众人推。再舍出去脸皮和钱财打点一番,跟着一块分功劳难度比较大,平安渡过此劫,却不在话下。
“下雨啦,下雨啦……” 一队全副武装的卫所兵,大喊着从十字街头跑过,声音直接盖住了御史严锋的叫喊。
“下雨啦,下雨啦!” 紧跟着,又是一队衙役,也被淋得湿透,也个个欣喜若狂。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应天府官署内,南京守备府,南京六部衙门,南京……,欢呼声此起彼伏,令天空中的闷雷,都变成了哑巴。
“疯了,真是疯了!” 屋檐下避雨的百姓们不明所以,扭头四下张望,一张张疲惫的脸上,写满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