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水落 (中)
刹那间,女掌柜小春姐宛若遭到了雷击,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然而,下一个瞬间,带着哭腔的质问声,却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不是要报效皇恩么?”
“我报效过啦!所以就跟皇上讨了个清闲差事离开了北京。”中年男子笑了笑,继续向小春姐靠近,直到自己的胸口顶住了对方的脑门儿,“如果再不回来,怕是你已经把我给你的纪念,转手送给了别的人!”
“你都看到了?” 小春姐被吓了一大跳,眼泪戛然而止。随即,又咬着用力挥拳,“既然是送给我的,我当然能随意处置。哪怕当了,卖了,甚至融了打成烧过钩子,你有什么资格管?!”
“没资格,的确没资格!” 中年男子挺直身体,任由她的拳头将自家胸口砸得咚咚作响。“春娘,你还是这种性子,嘴硬心软。这么些年了,居然一点都没变!”
“变又怎样,不变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弃如敝履?!” 小春姐往后退了一步,像一只准备战斗的野猫般,绷直了后背和脖颈。“姓王的,你既然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准备看老娘的笑话么?还是准备说,你未成名我未嫁?” (注1:出自唐代一首歪诗,一个落第书生写给歌女,“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不是,不是,春娘何苦做贱自己?” 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黑衣王姓中年男子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起手,低声哄道,“当初若不是声名所累,我又何必装作酒醉偷偷溜走?如今我老了,也看开了,所以名声不名声的,就可以让它见鬼去吧!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居然一直留在秦淮河上!春娘,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如果……”
“哇……” 连日来,见到贼人死在自己的船上,都镇定相待的小春姐,忽然放声嚎啕。仿佛忽然间倒退了二十几岁,重新变成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
“小春姐——” 躲在船舱中看热闹的商女们,本能地就想冲出去替她讨还公道。谁料脚步刚欲挪动,门却被女校书许飞烟一把拉了个严严实实。
“都老实在舱里蹲着,犯傻啊,也不看看甲板上有没有你们的地方?” 一改平素温柔大方,女校书许飞烟对着众商女姐妹横眉怒目,“今晚谁要是敢过去给小春姐帮倒忙,我先拿剪子扎花了她的脸!一个个平素机灵得跟妖怪般,这当口,脑袋全都被秤砣砸了?”
“这?” 众商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旋即,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狂喜。纷纷哑着嗓子,用蚊蚋般的声音打听,“飞烟姐,外边,外边是,是小春姐的相好?”
“小春姐赚了那么多钱,却不肯离开秦淮河,莫非就是在等他?”
“飞烟姐,那人是做什么的?好像,好像很凶!比,比刚才船上那位李五公子还凶!”
“飞烟姐,小春姐会跟他走吗?如果小春姐走了,咱们怎么办?”
……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许飞烟心中又是替女掌柜欢喜,又是失落,瞪了叽叽喳喳的商女们一眼,硬邦邦地回应,“眼睛和耳朵,长在你们自己脑袋上,自己看,自己听。就是不准出去帮倒忙!”
“嗯!” 众商女低声答应着,快步冲上二楼,抢占有利地形。然后竖起耳朵,瞪圆了眼睛,唯恐错过甲板上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只见不知道何时,小春姐竟然被那个姓王的黑衣人给揽在了怀里。将对方胸口当做手巾,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而那王姓男子,居然也不躲闪,任由着小春姐在自己怀中随便折腾。偶尔还抬起手,像捋猫一样,轻轻捋过她的头顶。
“别碰我!” 小春姐像只战斗猫般发出愤怒的声音。身体却不肯从对方怀抱中挣脱,仿佛对方胸前充满了磁力。“别碰我,老娘现在是女掌柜,整座花舫都是老娘的,不需要讨好任何客人!”
“别碰我,再碰我就去江宁县告你仗势欺人!”
“别碰我,都跟你说了,不准碰我,你这人,你这么怎么如此无赖!”
“别碰我,画舫里,画舫里有人看着呢。整座画舫,上上下下全都是眼睛!”
“还碰,还碰,再碰,再碰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起初几声,还喊得义正辞严。到后来,声音却越来越软,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娇憨。
那黑衣王姓男子想必是心里头内疚,居然每被她吼上一次,就将手臂抬起几分。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向她的发梢。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顺着她的发梢落向后背,瞬间将她整个人抱了个紧紧。
“该死,你不要命了。让人看了去,小心你头上的官帽!” 小春姐大急,红着脸在王姓男子耳畔提醒。
“官帽!不要就不要了吧!说实话,我还真戴够了!” 王姓男子忽然豪气满怀,另外一只手捞起小春姐的双腿,将她横抱在怀里大步走向船舱。
“别胡闹!” 小春姐至少有七八年没被人如此“轻薄”过,脸色瞬间红得宛若熟透了的大虾。她的身体,也像熟虾般缩卷着,既不肯顺从,也不敢用力挣扎,“我,我可不能坏你前程。否则,否则你心里纵然不恨我,你们家里那些人,肯定也会恨我好几辈子!”
“他们不会来了。敢来,我打断他们的腿!” 黑衣男子却不肯听,走得愈发干脆利索。
“重楼,别闹了,我求你。咱们两个都禁不起折腾了。我下半辈子,我下半辈子,只想安安生生在船上听曲子看别人唱歌跳舞!” 小春姐的大脑,几乎完全放弃了思考。嘴巴却本能地,继续发生低低的哀求。
“好,不闹,不闹!” 黑衣中年人王重楼又笑了笑,居然顺从地又将小春姐摆直,将她的双脚放回了甲板上。“春娘,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处处都为了我着想!”
“我才不是,我只是不想被你身后的家人打上门来!” 小春姐嘴巴很硬,脸上的红潮却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重楼,别生气。我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活该任你欺负。但,但不要现在,夜很长,今晚我的船还要在这里等别人!”
“那几个愣头青?” 王重楼的眉头跳了跳,笑容里忽然露出了几分诡异。
小春姐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解释,“你,你别多想。他们,他们只是借我的船赶路去救人。他们,他们在河上发现了倭寇。他们判断倭寇要去杀一个姓严的御史。我,我,我的性命,前几天也是被他们当中两个人所救!”
“我知道,我没多想!” 王重楼笑容里的诡异迅速消失,代之的,则是不加掩饰的自傲,“以你的眼光,怎么看得上那几个愣头青?!至于那些倭寇,放心,我保证,凡是来南京搞事情的,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