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深,火正门议事屋子里的油灯也都添过了两遍灯油,灶上新烧的热茶也送过去好几壶,可进了议事屋子里填灯油的九猴儿瞅着纳九爷紧锁的眉头,还有严旭与相有豹那板着脸的模样,顿时便明白这这些位爷还得在议事屋子里待上好一会儿。
眼瞅着三更天一过,一直都守在灶间里忙活着的纳兰索性挽起了袖子,打从大锅里头舀了几勺第二天要给小徒弟们吃的羊骨炖鱼汤,再从平日里三天打一回牙祭才用的白面口袋里舀了些白面擀了细面条,厚厚洒上葱花、细细点上香油、这才拿几个大海碗盛了,叫陪着自己守在灶房里的九猴儿拿个大托盘送去了议事屋子。
大冷的天气,寻常守夜巡街的更夫都得在半夜寻个吃食摊儿胡乱垫补一口,要不真怕熬不住这长夜酷寒,更何况议事屋子里这些个忙活了一整天都没顾上正经吃饭的人物?
只一瞧见九猴儿手捧着大托盘走进议事屋子里,相有豹顿时便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朝着紧锁眉默不作声的纳九爷使了个眼色:“师叔,我这在外头都忙活一天了,还真是没正经吃几口东西,这会儿正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要不咱们先吃口夜宵?韩爷,您要是不嫌弃我火正门里这庄稼饭粗糙,您也勉强对付一口儿?”
拿眼角看着纳九爷微微点头,韩良品倒也没多客套,朝着纳九爷一拱手:“纳九爷,那我可就不讲究那么多场面规矩,叨扰了!”
瞧着相有豹双手捧着面条一一递到了长辈们的手中,韩良品这才双手接过了相有豹递来的面条,挥动着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韩良品已然风卷残云般将那一大碗面条扫了个净光,连碗底那丁点汤水都直着脖子灌进了肚子里。
拿筷子慢慢挑着面条,坐在议事屋子门口的严旭冷眼瞧着韩良品把那碗面条扫了个净光,却是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韩爷,您横是知道这四九城里,得有多少人听着阿傍爷的名头就恨得牙痒痒?”
转头看着坐在议事屋子门口的严旭、再瞧瞧始终斗一言不发的佘家兄弟俩,韩良品利落地一点头:“师父他老人家吃的就是这刀头舔血的饭,得手了吃香喝辣,失风了落魄丧身。那些跟我师父对上的人物,他们爱怎么瞧我师父都由着他们就是。当年我师父不惧他们,如今谁说我师父已然不在江湖道上行走,可依然还是不惧!”
斜挑着眼睛,严旭却是接口说道:“那韩爷也该是知道,当年四九城中有几家富户巨商,全都在私底下给阿傍爷身上挂过暗红?虽说后来谣传阿傍爷已然身死殒命,可那几家富户巨商倒是全然不信,阿傍爷身上的暗红数目也照旧挂着。这老话说得好,父债子还——韩爷,您就不怕......”
嘴里漫不经心地絮叨着,严旭的眼睛却总是朝着韩良品刚刚放在身侧茶几上的面碗扫视着,枯黄焦黑的面孔上也都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诡谲神情。
顺着严旭的视线看了看自己刚刚放在了手边茶几上的面碗,韩良品却是坦然笑道:“这大半夜的,饥肠辘辘之下有一碗吃食下肚,着实是叫人肚里暖、心头踏实!我说严爷,潜行里头有些规矩,我倒是也听我师父说过几句。入生窑不背门窗、不碰食水的江湖路书,我也多少记得。可今儿......我可当真是实心上门相求,再没有一点儿敢欺瞒着火正门上下诸位的事儿!当真要是这事儿不成,那我韩良品也就只能豁出去一条命去报答我师父的养育之恩!左右不过一死,是把这条命搁在外边还是搁在这儿,倒是也差不了什么!”
紧赶慢赶地吃完了自己那一碗面条,相有豹却在此时接上了话头:“韩爷,您可也真别怪严爷对您诸多试探揣摩。这要是搁着您心里头琢磨,晌午还跟我这儿在斗牛场面上拼得非得要见个真章,可晚上就这么个架势上门求人办事,您不也得多加几分小心么?”
脸上蓦然闪过了一丝戾色,韩良品险些便要从椅子上跳起身子,可就在片刻之间,韩良品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身上绷紧了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
抬手朝着纳九爷与相有豹抱了抱拳,韩良品的话音里显而易见地透着苦涩的味道:“纳九爷、相爷,老话都说子不言父过,更加上我是我师父一手养大的,原本我就不该说我师父半句闲话!可是......我师父从来都是个独脚行天下的做派,这辈子也都没低头求过人,连带着我都不知道求人该是个啥模样!说句不怕得罪诸位的话,这要不是四九城里只有火正门能帮着我寻着我师父,我这......求人的难处,如今我算是知道了!”
看着韩良品那为难得没辙的模样,纳九爷倒是着实有几分不忍的心思,却是拿眼睛朝着相有豹一个劲示意,自己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瞧着纳九爷朝着自己递来的眼色,相有豹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朝着双拳紧握、眉头紧锁的韩良品开口说道:“韩爷,既然您能瞧得上我火正门这点调教玩意的手段,那这事儿......我也就替我师叔做一回主,应承下来了!只是韩爷,您方才说是每隔七天,您就能从菊社手里收到一张阿傍爷亲手写的报平安的纸条,您是怎么知道那纸条就是用鸽子送来的?”
只一听相有豹答应了自己的恳求,韩良品顿时来了精神:“自打我师父落入菊社那帮家伙手里之后,我明里暗地的就对菊社上下的动静留了心!每回到了约定的日子口儿,我从菊社那帮家伙手里拿到的纸条,全都是卷成了个小纸卷,显见得就是塞在鸽子腿上装信件的小竹管里送来的。有几回我赶早盯在菊社外边瞧着,也还亲眼见过有鸽子飞进菊社里面,转眼的功夫就见着菊社伙计从他们后院鸽棚方向拿出来这纸条!”
微微点了点头,相有豹却又开口问道:“既然韩爷您能照准了约定的日子口儿接到阿傍爷报平安的纸条,那这回的纸条上头,到底是有啥不对劲的地方,才叫您着急成这样,非得紧着这几天的功夫,就要循着那鸽子落下的地方找到阿傍爷?”
伸手从怀里摸出来几张纸条,韩良品站起了身子,双手把那几张纸条递到了相有豹面前:“相爷您看,每回我师父给我报平安的纸条,上头写着的字儿都有暗记,每回暗记的地方也都有讲究。可是这回的暗记,倒是跟上回的一模一样,就连纸条上的字句也都一字不差,这就肯定是我师父出事了!”
接过了韩良品递来的几张纸条,相有豹仔细在灯下端详着那纸条上的字迹。可看了好半天的功夫,相有豹却并没能从纸条上看出丝毫端倪。
略作犹豫,韩良品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伸手指向了相有豹手中拿着的那几张纸条:“相爷您看,这纸条上的字儿是逢三断横、遇四缺竖。每回留下暗记的地方,都是下一回暗记起笔计数的位置......”
从议事屋子门口的椅子上站起了身子,严旭捻弄着下巴上的几缕鼠须,伸着脖子看向了相有豹拿在手中的几张纸条,像是不经意般地低声说道:“做这暗记的法子,江湖道上倒是少见。可那些个走口外开票号的晋商票号账房,倒像是常拿着这法子在银票上头做暗记。要是没有晋商票号总账房的暗记本子比对着,谁也甭想仿照出银票上的暗记!我说韩爷,阿傍爷这手功夫,倒还真是江湖道上独一份了?”
坦然看向了满脸探究神色的严旭,韩良品很是干脆的应道:“严爷好见识!我师父早年间的确是在晋商票号里头当过账房,原本也没想着仗着一身功夫吃刀头舔血的饭。只不过......误信他人,叫四九城里一位富户使了绊子,原本在晋商票号里的一成身股丢了不算,上门横赖要债的人还逼得我师娘抱着小师弟喝了盐卤!我师父在口外得了信,一气之下方才......”
只是略作思忖,严旭顿时恍然大悟:“是那位四九城中做皮货买卖的乌古论乌爷吧?阿傍爷在口外坐下那么多买卖,也就这开张的买卖下手最恨,原来根子是在这儿,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了!”
微一点头,韩良品朝着兀自仔细端详着那些纸条的相有豹抱拳说道:“相爷,救我师父的事儿,自然不必火正门中诸位出手。只要火正门中诸位能想法子寻着菊社里传信那那鸽子落脚的地方,旁的事儿我只有分数!只求您......哪怕是多过一天,我师父就得多遭一天的罪......”
把手里那几张纸条轻轻放在了身边的桌子上,相有豹站起了身子,朝着满脸恳求神色的韩良品抱拳回礼:“韩爷您别急,这事儿估摸着真得要几天的功夫,我这会儿也只能是答应您尽速办理。除此之外,七天后那斗牛的场面.......”
不等相有豹把话说完,韩良品已然抢先说道:“相爷您放心,这事儿我全听您招呼安排!只要是能在这七天之内把我师父给救出来,是让我一刀宰了那斗牛了事,还是在场面上让您赢个光鲜敞亮,都只听您一句话!可要是七天内找不着我师父落脚的地方......相爷,我师父还拿捏在菊社手里的时候,我也有难处......”
重重一点头,相有豹毫不迟疑地应道:“韩爷您放心,投鼠忌器的道理我懂,断然不会因为这个让您为难!眼下估摸着菊社里头的人物还得盯着您,您还得赶紧的回您落脚的地方。捎带手的......这事儿没捯饬明白之前,咱们也不能老这么夜半会面,得约定个彼此传信的地方......”
“四九城里有一家串街卖豆汁儿的,用的是铜锅煮豆汁儿,相爷您知道么?”
“......满大街卖豆汁儿的不都是用铜锅?”
“这位不一样,他那煮豆汁儿的铜锅上头是一副簪花紫铜耳朵。就这位爷,以往是我师父搁在四九城里的坐地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