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小口地喝着香喷喷的馄饨汤,九猴儿片刻间便把那两大碗馄饨汤喝了个干净。拿手背一抹沾满了辣椒面儿的嘴唇,九猴儿大大咧咧地朝着旁边卖芝麻火烧的小掌柜叫道:“掌柜的,劳驾您给来十个火烧!”
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那卖芝麻火烧的小掌柜用一张干荷叶包上了十个热腾腾的芝麻火烧,双手捧着送到了九猴儿的桌边,一边伸手接过了九猴儿递来的大子儿,一边带着笑脸朝九猴儿说道:“这位小爷,您这肚量可是够大的?两碗馄饨汤加十个芝麻火烧,您这一顿饭都能顶到明儿天黑了不是?”
嘿嘿一乐,九猴儿倒是微微摇了摇头:“掌柜的您逗我呢,就这么些吃食,我一个人哪儿消受得了?这不是还有人要来么?劳驾您,这儿再加两碗馄饨汤!”
打从一大早就叫那汤罐儿似的中年男人给闹得心里头直犯了嘀咕,在又被九猴儿这去而复返的路数闹得满头雾水,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一边下意识地盛着馄饨汤,一边却是禁不住朝着九猴儿上下打量着,仿佛是要从九猴儿的穿着打扮上瞧出些端倪?
都还没等那小掌柜的朝着九猴儿多瞧上几眼,一个穿着簇新的青布棉袍、脑袋上扣着顶八成新的毡帽,下巴上还留着些山羊胡子的半老头子,却是一屁股坐到了九猴儿身边,抓过了桌上的火烧大嚼起来,捎带手的还没忘了朝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吆喝一声:“掌柜的,可别忘了馄饨汤里厚厚洒上香菜、辣椒!”
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那蓄着些许山羊胡子的半老头子,九猴儿一边朝自己嘴里塞着芝麻火烧,一边却是忍俊不禁地低笑起来:“二叔,您这扮相......我怎么瞅着就像是街面上那些个山西土财主的德行?”
头也不抬地咽下去俩芝麻火烧,再直着脖子喝下去一大碗馄饨汤,装扮成了个半老头子的严旭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斜眼看向了街对面的独门小院:“怎么着,瞅着你二叔这一身打扮,还像是那回事?”
慢慢解开了身上那很有些补丁点缀着的大袄,九猴儿也是低声的应道:“四九城街面上那些山西土财主,差不离就是二叔您现在这模样。袄新帽子新,可一双鞋倒是快磨穿了底子也舍不得换。还有您那条老棉裤上头的绑带,乍眼一瞧都能找出来三五个断了后再系上的疙瘩。真要是有那积年走场面的四九城人物见了您这模样,那是指定得上来拉您去皮子市!”
嘴里慢慢嚼着喷香的芝麻火烧,严旭头也不回地接茬问道:“为啥是拉我去皮子市?”
把身上那件大袄翻了一面穿到了身上,九猴儿毫不迟疑地回答着严旭的问话:“这日子口上,从来都是山西走皮货的小财主把最后一茬老山羊皮送到皮子市,做最后一场收市买卖的时候。再说您那棉袍上系着的腰带、还有您那老棉裤上的绑带,全都是拿着碎皮子缀出来的,除了上皮子市做收市买卖的山西土财主,谁还能在这细小物件上这么捯饬?”
微微点了点头,严旭脸上总算是露出些许满意的笑容:“还算是你多少记住了平日里教过你的玩意。那我再问问你,为啥我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从反穿着的大袄下摆暗兜里摸出一顶七成新旧的瓜皮小帽,九猴儿伸着指头弹了弹那瓜皮小帽上纸片般轻薄的帽正石,抬手把那瓜皮小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了自己头上:“二叔您教过我,寻常人拿眼睛瞧人模样打扮,从来都是先记衣裳、再记脸面。记住了高矮胖瘦、行走步态,这才能想起来见过那人的谈吐做派、手头物件,由这上头揣摩见过的那人大概齐是做啥行当。就您方才跟这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脸对脸待了好一阵子,估摸着这位小掌柜的早把您那落拓汉子的模样记得真真儿的!这猛不盯您换了个山西土财主的模样再过来,他那脑子里压根就不能把这俩人搁到一块儿去琢磨!”
嘿嘿坏笑着,九猴儿从桌子底下朝着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严旭伸出了巴掌:“二叔,您可是答应过我的,要是我能把您教给我的潜行九形歌诀吃透了,您可就把您那家什囊里的好玩意赏我一件.......”
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严旭却是摇了摇头:“潜行九形的歌诀,加起来也就九九八十一句。但凡是记性好点、脑瓜子活泛点的,一晌午的功夫也就能背齐全了。可要是想吃透了这九九八十一句潜行九形的歌诀,那少说也得十来年的水磨功夫!就靠着你琢磨出来的这点皮毛路数,就想着打你二叔家什囊里宝贝的主意......早呢!”
骤然间苦了一张脸,九猴儿泱泱地伸手从大袄下摆的另一个暗兜里摸出一块隐隐泛着些珠光的白绸子手巾,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脸上抹着,嘴里却是很不甘愿地嘟囔着:“您这不是臭讹么......”
嘿嘿轻笑着,严旭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低声朝九猴儿说道:“还敢说你二叔臭讹?我问你,瞧见菊社里头放出来的信鸽之后,你追着那信鸽跑了有两条街?”
重重地摇了摇头,九猴儿拿着那白绸子手巾使劲擦着脸颊:“少说三条街,要不是仗着我纳师叔给我的鹰骨哨子,吓唬得那信鸽绕着圈儿飞着躲避鹞鹰,估摸着我还得再追两条街,这才能把那信鸽给拾掇下来!”
“那你是拿啥玩意把那信鸽给拾掇下来的?”
“这您还问?不就是堂口里头谢师叔抓飞禽的时候常使唤的七星网兜?”
“火正门里抓飞禽用的七星网兜,网兜用的材料上讲究的是七分蚕丝、三分蛛丝,再加软麻绳缠成的七星坠子加重分量。手法上边讲究的是出手一条线、半空一片云。搁在积年抓捕飞禽的老把式手里,只要是离地不过三丈的飞禽,全都逃不过这七星网兜!”
“......二叔,这七星网兜上的讲究可都是火正门里那些师傅才知道的,您一个外路的空子,倒是怎么就能明白了这些玩意?”
“还敢说你二叔是空子?!行,二叔我再问你,这七星网兜抓捕飞禽时的两样好处,除了出手不空回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嘿......您这是真不知道,还是拿着这事儿来考校我呢?七星网兜抓捕飞禽的另一样好处,那就是坠子软、网绳轻,哪怕是兜住了惊飞的鹩哥、画眉那样精贵的飞禽,那也能不伤飞禽的嘴、爪、羽、绒.......”
耳听着九猴儿说话的动静越来越小,严旭这才扭头白了九猴儿一眼:“还不撂实话?!那鸽子翅膀是怎么伤着的?”
耷拉着脑袋,九猴儿讪讪地从腰子后头摸出来一把酸枣木树杈子缠着老牛筋做成的弹弓:“我就是瞧着拿七星网兜一下子没捞着那鸽子,又怕那鸽子当真飞走了耽误事儿,这才使上了弹弓......”
端正了脸色,严旭狠狠地瞪了九猴儿一眼:“且不论是潜行内外的规矩,这做人办事的时候,朝着搭帮扛活儿的伙计不交实底、不撂实话,原本就犯了忌讳!朝着小了说,闹不好一场安排成的局面就叫你这丁点儿的差错给耽误下去;奔着大了论,说不准一场大祸也就因你而起!把那弹弓杈子拿来!”
乖乖地从桌子底下把那弹弓杈子递到了严旭的手中,九猴儿偷眼瞧着严旭一把将那酸枣木的弹弓杈子捏成了两截,很是有些心疼地咧了咧嘴,却是再不敢多嘴说一句话。
摆弄着手中捏成了两截的弹弓杈子,严旭的口气总算是缓和了稍许:“也还算是你没笨到家,知道把那信鸽腿脚上的小纸条交给你瑛荷姐姐之后,赶紧的就奔了地头寻我,还知道在街角朝着我比划出来鸽子翅膀伤了的事由!潜行里头唇齿传信的哑巴话儿,你倒也还算是记得熟练......拿去吧,日后多长点记性,可别再出啥幺蛾子!”
伸手从桌子底下接过了严旭递来的一个巴掌大的、猪尿脬做成的家什囊,九猴儿只是低头朝着家什囊里一瞧,顿时便眉花眼笑地看向了严旭的侧脸:“二叔,你咋知道我心里头就想要您那对指间刀?”
轻笑一声,严旭一双眼睛盯着街对面那独门小院门口开门走出来的两个精壮汉子,压着嗓门朝九猴儿笑道:“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多少也亏了些身子根本。真要是让你跟他人对上了手,估摸着你就得在力气、身架上头吃亏!凭着你在火正门里学出来的那些个小功架,再加上我平日里多少教了你一些腾挪闪躲的路数,这对指间刀,倒是还能保着你跟人走上十来个照面不吃亏!”
小心翼翼地将两把半寸长短、形状像是柳叶儿的指间刀夹在了手指缝中,九猴儿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两名走出了独门小院的精壮汉子:“二叔,那俩菊社埋下的暗桩动了,咱们这就跟上去?”
微微一点头,严旭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子:“那鸽子腿上的纸条,已然照着咱们商量好的路数、让你瑛荷姐姐给改动过了?”
鸡啄米般地点着头,九猴儿低眉垂手地凑到了严旭的身边,装成了一副外地土财主身边跟班的模样:“都改好了,让这俩暗桩把他们要运的东西送去菊社在四九城里的库房!要说菊社的人还真是鸡贼,就鸽子腿上那二指宽的纸条,上头还用烧碱水留了暗花印记。这要不是我瑛荷姐姐心细,估摸着还真能露了马脚?”
抬手在桌子上又撂下了一块大洋,严旭扭头朝着那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低声笑道:“掌柜的,借贵宝地做些买卖,您包涵!”
伸手捻起了那块大洋,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扬长而去的严旭和九猴儿,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今儿这是.......怎么这四九城里的能耐人,都扎堆到我这馄饨汤摊儿上来了?方才还瞅着那孩子就是个四九城里的胡同串子,这么一眨巴眼的功夫,换身衣裳擦把脸,眼睁睁这就变成了外路来的大户人家的碎催?”
都没等那馄饨汤摊儿的小掌柜琢磨过味儿,旁边那卖芝麻火烧的掌柜倒是很有些明白人模样地低声笑道:“您横是没瞧出来不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能变脸换身份的主儿,还能是干哪行的呀?您就闷头发了这笔小财,可是千万不敢多嘴呀!”
“敢情您瞧出来了?这二位......像是干嘛的?”
“还用问?六扇门里的人物查案子来了!”
“怎样见得?”
“您不见天儿的爱去天桥听人说书么?包龙图手底下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乔装问案,那不就是方才那二位的路数么.......”